第1章 沈门倾覆 玉殒东宫
暮春三月的帝京,本该是杨柳堆烟、飞絮濛濛的时节。然而今日,位于城西清平坊的沈府,却被一片肃杀的铁灰色笼罩,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绝望。
“奉旨查抄!沈氏一门,勾结外藩,图谋不轨!男丁即刻锁拿下狱,女眷没入掖庭为奴!违抗者,格杀勿论!”
禁军统领冰冷的声音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狠狠劈碎了沈府朱漆大门内最后一丝侥幸。沉重的脚步声、器物碎裂声、女眷压抑的啜泣和孩童惊恐的尖叫瞬间撕裂了往昔的宁静。
沈清欢猛地推开闺房的雕花木窗,指尖因用力而泛白。映入眼帘的景象让她浑身血液几乎凝固——庭院里,她素来温文儒雅的父亲沈修文,官袍被粗暴地扯开,发冠歪斜,嘴角渗着血丝,被两名如狼似虎的禁军反剪着双臂押跪在地。大哥沈清远试图挣扎,却被一记枪托狠狠砸在膝弯,闷哼着跪倒,额角瞬间青紫一片。母亲林氏早己哭晕过去,被两个粗使婆子像拖麻袋般拽起。
“爹!大哥!”清欢失声惊呼,下意识就想冲出去,却被身后忠心的奶娘赵嬷嬷死死抱住。
“小姐!使不得!使不得啊!”赵嬷嬷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浑浊的老泪纵横,“留得青山在…您…您要活下去啊!”
活下去?
清欢看着父亲投来的最后一眼——那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无尽的悲怆、冤屈,以及对女儿最深沉的担忧与不舍。那一眼,像烧红的烙铁,深深烫在她的心上。
“欢儿…活下去…”沈修文无声地翕动嘴唇,随即被粗暴地拖走,背影消失在抄家士兵形成的铁灰色洪流中。
清欢的世界,在这一刻轰然崩塌。前一刻,她还是帝京清贵门第里备受呵护的嫡女,通诗书,晓音律,父亲是朝中颇有清誉的翰林学士。不过一夜之间,滔天罪名毫无征兆地扣下,大厦倾颓,家破人亡。那所谓的“勾结外藩,图谋不轨”,字字句句都荒谬得如同淬毒的针,扎得她心口汩汩流血。
她甚至来不及问一句“为什么”。
接下来的日子,如同被投入了无间地狱。阴暗潮湿的诏狱,父亲和兄长受尽酷刑,最终被草草定罪,斩首于西市口。消息传来时,清欢正和母亲、年幼的弟妹以及其他女眷被关押在掖庭最肮脏的囚室。母亲林氏闻此噩耗,悲恸欲绝,当夜便用一根磨尖的簪子,在冰冷的墙壁上划下“冤”字后,悬梁自尽。幼弟在混乱中被推搡踩踏,高热不退,不过两日便夭折。小妹被强行拖走,去向不明,只留下凄厉的哭喊在清欢耳边日夜回荡。
短短半月,沈家满门男丁尽殁,女眷凋零。曾经繁花似锦的沈府,只剩下一地狼藉和泼洒在断壁残垣上洗刷不尽的血色。
当掖庭冰冷的水泼醒因悲伤过度而昏厥的清欢时,她看到的,是内廷太监那张毫无表情、如同戴了面具的脸。
“罪臣沈修文之女沈清欢,”尖细的嗓音毫无波澜,宣读着她的命运,“姿容尚可,充入东宫,为…最低等侍妾。即刻带走!”
最低等侍妾。
连宫婢都不如的存在。
没有挣扎,没有哭喊。巨大的悲痛早己抽干了清欢所有的力气和眼泪。她像一具失去灵魂的木偶,任由两个粗壮的宫人架起,拖拽着离开这人间炼狱般的掖庭。身上的粗布囚衣散发着霉味,脚上连双像样的鞋子都没有,冰冷的石板路硌得她生疼,却远不及心口那万分之一。
东宫,太子居所,储君之地,象征着帝国未来的权力中心。对无数人而言,那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云端。然而对此刻的沈清欢来说,那不过是另一座更华丽、更森严的牢笼。
她被从角门带入,像一件无足轻重的物品。穿过曲折的回廊,路过肃立的侍卫和低眉顺眼的宫人,那些或好奇、或鄙夷、或怜悯的目光,如同芒刺在背。最终,她被带到一处偏殿的庭院里等候。
春日的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棂洒下,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本该温暖,却只让清欢感到刺骨的寒。她垂着头,盯着自己沾满尘土的脚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那点微不足道的疼痛提醒自己还活着。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沉稳而带着无形威压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周围的空气瞬间凝滞,所有宫人屏息凝神,深深垂首。
清欢的心跳骤然失序,本能地感到恐惧。她不敢抬头,只看到一双玄色绣金蟠龙纹的靴子停在了离她几步之遥的地方。
时间仿佛静止了。
一股冰冷的审视感自上而下笼罩了她,像毒蛇的信子舔舐过肌肤,让她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
“抬头。”
一个低沉冷冽的男声响起,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仿佛金玉相击,却毫无温度。
清欢的身体僵硬了一瞬,最终还是缓缓地、艰难地抬起了头。
刺目的光线让她下意识地眯了眯眼。待视线清晰,她撞进了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
那人站在廊下的阴影中,身姿挺拔如松,穿着玄色常服,金线暗绣的龙纹在光线下若隐若现,彰显着无上的尊贵。他的面容极其英俊,棱角分明如同雕刻,鼻梁高挺,薄唇紧抿成一条无情的首线。但最令人心悸的是他的眼神——深邃、幽暗,像终年不化的寒潭,里面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审视、探究、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愕?还有那浓得化不开的、沉甸甸的阴郁。
太子萧承稷。
帝国的储君,未来的帝王,此刻掌控她生杀予夺的男人。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刻刀,一寸寸刮过清欢苍白憔悴却难掩清丽的脸庞,最终,死死地定格在她那双因家变而失去神采、却依旧形状美好的眼睛上。
时间仿佛被拉得很长。
萧承稷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无比,那深潭之下似乎有惊涛骇浪在翻涌。他向前一步,从阴影中完全走出,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周身散发的威压几乎让清欢窒息。
他抬起手,并非宽慰,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力道,猛地捏住了清欢小巧的下颌!力道之大,迫使她不得不完全仰起头,对上他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翻涌着骇人风暴的眼眸。
“呵…”一声极轻的、辨不出情绪的冷笑从他薄唇间溢出,带着一丝嘲讽,一丝难以置信,还有一丝…压抑的狂躁。
他的拇指带着薄茧,用力地、近乎残忍地过清欢微凉的眼角,那专注而近乎偏执的目光,仿佛不是在看她,而是在透过她的脸,死死地攫取着另一个虚幻的影子。
“想不到,”他低沉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刀锋,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在清欢早己破碎的心上,也砸碎了这庭院里死寂的空气,“这污秽之地,竟也能长出几分…像她的眉眼。”
像她?
清欢脑中一片空白,只有那冰冷的触感和充满羞辱的话语,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绕住她残存的意识,勒得她无法呼吸。巨大的屈辱和灭顶的绝望,在这一刻,彻底淹没了她。
沈清欢,沈门最后的孤女,就这样,顶着“几分像她”的烙印,带着一身未干的血泪和洗刷不尽的冤屈,被无情地抛入了这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却也最冰冷残酷的东宫囚笼。
玉殒于斯,魂断东宫。她的劫,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