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冰冷而粘稠。
沈清欢感觉自己像一片羽毛,在虚无的深渊里不断下沉。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彻骨的寒意包裹着她,仿佛要将她最后一点意识都冻结、碾碎。
父亲悲怆的嘱托“活下去”三个字,如同风中残烛,微弱得几乎熄灭。母亲悬梁的身影,幼弟青紫的小脸,小妹凄厉的哭喊…还有太子萧承稷那双冰冷审视的眼眸,那句轻描淡写却将她打入地狱的“跪到知道错为止”…所有的一切,都在拉扯着她,让她放弃挣扎,沉入那永恒的、没有痛苦的黑暗中去。
就这样…结束吧…
太累了…
然而,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消散的瞬间,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温暖的力量,像黑暗中倏然点亮的一颗星子,在她冰冷死寂的小腹深处,悄然萌动了一下。
那感觉极其细微,如同蝴蝶振翅,又似暖流轻拂,转瞬即逝。却在那一刻,奇异地穿透了厚重的冰冷和绝望,在她濒死的灵魂深处,投下了一丝微弱却不容忽视的震颤。
是什么…?
这丝异样的暖意,如同投入死水潭的一粒石子,激起了一圈微弱却执拗的涟漪,强行拽住了她下沉的意识。求生的本能,似乎被这陌生的、源自生命本身的悸动所唤醒,开始与那沉重的黑暗和疲惫激烈地搏斗。
“…醒了!醒了!有反应了!”
一个带着惊喜和疲惫的陌生男声,仿佛从遥远的水面传来,模糊不清。
“…好险…再晚一刻…寒气彻底攻心…”
“…快!参汤吊住元气…”
断断续续的话语,伴随着苦涩温热的液体被小心翼翼地灌入口中。一股微弱的暖流顺着喉咙滑下,艰难地驱散着西肢百骸的冰冷。清欢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本能地吞咽着。
沉重的眼皮仿佛黏连着铅块,她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掀开一条缝隙。
视线模糊,光影晃动。映入眼帘的,不再是冰冷黑暗的玉兰苑石板,而是低矮破旧的房梁。鼻尖萦绕着一股浓烈的、混合着草药和霉味的复杂气息。身下是硬邦邦的床板,但身上似乎盖着几层粗糙却厚实的棉被,带来一丝迟来的暖意。
她…没死?
被…救了?
意识如同破碎的镜片,艰难地拼凑着。她记得那彻骨的寒冷,记得倒下的瞬间,记得无边无际的黑暗…然后…那一丝奇异的暖意…
“姑娘?你感觉如何?”一个温和而略带沙哑的男声在床边响起。
清欢艰难地转动眼珠,视线聚焦。床边站着一个穿着半旧青色棉袍的年轻男子,约莫二十出头,面容清俊,气质温润,眉宇间带着一丝书卷气和医者特有的沉静。他的眼神清澈,带着毫不作伪的关切,正仔细地观察着她的气色。手里还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粗瓷碗。
他是谁?不是东宫常见的太医。东宫不会有这样带着温度的目光。
“我…”清欢想开口,喉咙却干涩沙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只发出一个气音。浑身骨头像是散了架,尤其是膝盖,传来一阵阵钻心的钝痛。小腹深处,那丝奇异的暖意似乎又微弱地跳动了一下。
“别说话,你伤得很重,寒气入体,几乎损了根基。”年轻男子连忙制止她,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医者威严,“先喝点参汤,缓过这口气再说。”他用勺子舀起温热的参汤,小心地喂到她唇边。
清欢顺从地喝了几口,温热的液体滑入冰冷的肠胃,带来一丝真实的活着的知觉。她艰难地转动目光,打量着这间屋子——依旧是那间破败冰冷的耳房,只是角落里多了一个冒着热气的药炉,空气中弥漫着更浓的草药味。
“我…怎么会在这里?”她终于积攒了一点力气,声音微弱如蚊蚋。
年轻男子放下药碗,拿起一块干净的湿布,小心地擦拭她额头的冷汗。“是值夜的陈公公发现的。他巡夜路过玉兰苑,见你倒在那里,浑身冰冷,气息都快没了。他心善,不敢声张,偷偷把你背了回来,又冒险去寻了我。”他顿了顿,补充道,“我叫谢景行,是…太医院新来的见习医士,暂管东宫外围一些粗使宫人的小恙。陈公公以前受过我的恩惠。”
谢景行…见习医士…
清欢默默记下这个名字。是这个人,把她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为什么?东宫人人避她如蛇蝎,他为何要冒险?
似是看出她眼中的疑惑,谢景行温声道:“医者父母心,见死不救,有违本分。”他的目光坦荡清澈,没有一丝探究或怜悯的杂质,只有纯粹的医者关怀。“更何况,姑娘所承受的…太过不公。”
“不公…”这两个字,像针一样刺在清欢心上。巨大的冤屈和恨意瞬间翻涌,让她胸口一阵闷痛,剧烈地咳嗽起来。
“姑娘切莫激动!”谢景行连忙轻拍她的背,待她喘息稍平,才正色道,“你此番寒邪入体,伤及肺腑,更兼忧思郁结,气血两亏,己是极凶险的境地。万不可再有大悲大怒,否则…神仙难救。”
神仙难救?清欢嘴角扯出一抹苦涩至极的弧度。她何尝想活?这东宫,这人间,对她而言,早己是炼狱。
“另外…”谢景行的声音忽然压低了几分,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郑重。他再次搭上清欢的手腕,三指精准地落在寸关尺上,凝神细诊。这一次,他的眉头越蹙越紧,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以及…一丝深沉的忧虑。
他的表情变化让清欢心头莫名一紧。难道…她的身体还有更糟糕的情况?
“谢…谢医士?”她忍不住出声,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谢景行缓缓收回手,抬眼看向她,目光复杂难辨。他似乎在斟酌措辞,最终,深吸一口气,用极低、极清晰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
“姑娘…你…你有身孕了。”
轰——!
如同九天惊雷在耳边炸响!
清欢的脑子瞬间一片空白!所有的疼痛、寒冷、恨意,在这一刻都被这五个字炸得粉碎!
身孕?
她有孩子了?
是…是那个夜晚…是那个男人…
她下意识地、颤抖着伸出手,隔着厚厚的棉被,覆上自己平坦冰冷的小腹。那里…有一个生命?一个在无边黑暗和彻骨绝望中,悄然孕育的生命?
这怎么可能?在她身心俱疲、濒临死亡的时候?在经历了那样的屈辱和痛苦之后?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悸动,如同冰与火的洪流,在她体内疯狂地冲撞!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脉象虽极其微弱不稳,滑如走珠之象初显,确是喜脉无疑。”谢景行的声音带着医者的严谨,却难掩其中的凝重,“只是…姑娘身体损耗太过,胞宫虚寒,此胎…根基极弱,凶险异常。稍有不慎,便有滑胎之虞。万不可再受寒、受累、受惊,更不可…心绪大恸!”
滑胎…凶险…
谢景行后面的话,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那刚刚燃起的、微弱的、带着母性本能的光亮。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再次攫住了她的心脏!
孩子…这个意外到来的孩子,是希望?还是更深的绝望?
在东宫,在太子萧承稷的眼皮底下,在她自身难保、如同蝼蚁般任人践踏的处境下…她怎么可能保住这个孩子?
李嬷嬷会放过她吗?
萧承稷…那个视她如草芥、如影子的男人…他会允许一个“赝品”生下他的骨血吗?
这个孩子,根本不可能平安降生!它的存在,只会给她带来更致命的危险!甚至…会成为那些人用来折磨她、摧毁她的新工具!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来,比之前的寒冷更刺骨!让她浑身如坠冰窟!
“不…不能…”清欢无意识地摇着头,声音破碎而绝望,“不能有…不能…”
谢景行看着她瞬间煞白的脸色和眼中巨大的恐惧,心中了然。他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却也只能低声劝慰:“姑娘,事己至此,惊慌恐惧无济于事,只会更伤根本。当务之急,是稳住心神,调养身体。此胎虽险,却也未必…全无生机。”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量,“此事…目前只有我与陈公公知晓。我会尽力为你遮掩脉象,开些固本培元、不易被察觉的药。但你自己…万不可露了痕迹,尤其…在太子殿下面前。”
在太子面前…
清欢的身体猛地一颤。想到那个男人冷酷无情的眼眸,想到他知道此事后的反应…巨大的寒意让她止不住地发抖。他会怎么做?像处置一件碍眼的垃圾一样处置掉这个“意外”?还是会因为这是“婉容”替身所怀,而施舍一丝“恩典”?
哪一种可能,都让她不寒而栗。
“活下去…”父亲临终的嘱托,再次在耳边响起,却变得无比沉重而复杂。
活下去…带着这个脆弱的小生命…在这危机西伏的深渊里…活下去?
她缓缓地、颤抖着,再次将手覆上小腹。那里依旧一片冰冷平坦,没有任何实感。可方才那微弱却真实的悸动,却如同烙印般刻在她的感知里。
一丝极其微弱、极其渺茫的、连她自己都不敢承认的暖意,夹杂在无边无际的恐惧和绝望中,如同黑暗深渊里,悄然点亮的一豆微芒。
是希望吗?
还是…另一场更残酷劫难的开始?
清欢闭上眼,滚烫的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顺着苍白冰冷的脸颊,无声滑落。泪水滴落在覆着小腹的手背上,带着灼人的温度。
她该怎么办?
这个意外到来的、脆弱得如同朝露的生命…她该拿它怎么办?
深渊依旧深不见底,但那一豆微芒,却固执地、微弱地亮着,映照着她破碎生命中,从未有过的、比恨更深沉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