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裹着未散的梨花香钻进储秀宫偏殿的窗棂,婉清指尖捏着那方绣着并蒂莲的素绢,看着眼前缩着肩膀的小太监时,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寂静里敲出细碎的鼓点。这是她托了御膳房刘公公的关系,才在掌灯时分约到的人——永和宫负责洒扫的小禄子,此刻正攥着袖口发颤,眼角还留着被掌掴过的红痕。
“前日端午宴的戏台上,《长生殿》唱到‘埋玉’那折时,”婉清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落在窗纸上的月光,“你蹲在后台东北角的樟木箱后头,是不是瞧见了什么?”小禄子猛地抬头,瞳孔里映着烛火的晃动,喉结滚动着发不出声,唯有袖中指尖绞得死紧,指节泛出青白。
沈月璃倚在屏风后,指尖掐进掌心的。她见过这小太监,三日前在长春宫回廊撞见时,他怀里抱着的鎏金香炉底座沾着半片茜色绸子——那是贵妃身边老嬷嬷常穿的颜色。此刻听着婉清温声细语地说着“贵妃娘娘的人动了戏服上的珠串”,她忽然想起前日自己穿的石榴红宫装袖口莫名开线,针脚里缠着根掺了金线的灰线——正是老嬷嬷房里丫头们常戴的缠头布颜色。
“小禄子,你爹娘在涿州的田契,可是去年被永和宫管事以‘欠了官银’的由头收走的?”婉清忽然从袖中掏出张泛黄的纸页,在烛火下晃了晃,“前日我让刘公公去查了,那田契此刻锁在永和宫西厢房第三只樟木箱里。你娘去年冬天咳血时,抓药的银子可是老嬷嬷‘借’给你的,对吧?”小禄子猛地踉跄着后退半步,后背撞在雕花隔扇上,发出细碎的闷响。他盯着那张田契,眼底泛起水光,却又死死咬着下唇,指甲抠进隔扇的木纹里。
沈月璃忍不住 stepping out from behind the s(从屏风后走出),裙摆扫过青砖时带起细微的风声:“老嬷嬷让你往戏服里缝铜丝,说是‘给沈答应个教训’,可她没告诉你,那铜丝浸过松脂吧?”她抬手扯开左襟,露出内里中衣上道浅红的血痕,“昨日唱戏甩水袖时,铜丝勾破了皮肤,若不是张姑姑懂医术,怕是要烂进肉里的。”小禄子盯着那道血痕,忽然浑身发抖,扑通跪在地砖上,额头磕出闷闷的响声:“奴、奴才不敢……老嬷嬷说若是说了,就打断奴才的腿,卖到暗巷里去……”
婉清蹲下身,指尖轻轻按住小禄子发抖的肩膀:“我知道你怕。可你还记得吗?去年上元节,你在御花园捡到个走散的小皇子,是贵妃娘娘让人打了你二十板子,说你‘冲撞龙裔’。若不是皇上路过时问了句,你怕是活不到今日。”她忽然从袖中掏出枚刻着“翊坤宫”字样的玉牌,“这是我向皇后娘娘求的腰牌,即日起你便调到翊坤宫当值,皇后娘娘身边的崔嬷嬷会亲自护着你。只要你肯说实话,没人能再动你一根手指头。”
窗外忽然传来夜枭的啼叫,小禄子猛地抬头,撞见婉清眼中灼灼的光。那光像极了他小时候在村口看见的火把,明明灭灭却暖得烫人。他忽然想起娘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要做个干净人”,想起被贵妃身边人踩在泥里的尊严,指节慢慢松开,从袖中掏出团揉皱的茜色绸子——边角处果然缠着几根泛着松脂味的铜丝。
“沈姑娘说得对,”他忽然抬头看向沈月璃,声音里带着破釜沉舟的颤栗,“五月初三卯时,老嬷嬷带着两个丫头进了后台,让奴才守在门口望风。她手里拿着个檀木匣子,说是‘给戏班子添点彩头’,可奴才看见她往戏服夹层里塞东西……后来主子们看戏时,奴才听见台上有人喊‘衣料刮手’,再后来就看见您……”他忽然哽咽着说不下去,额头又重重磕在地上。
沈月璃忽然觉得眼眶发涩,转身从妆奁里取出锭十两的雪花银,轻轻放在小禄子面前:“明日酉时,你带着这绸子去御花园的流芳亭,会有个穿藏青箭袖的侍卫等你。他叫陈越,是皇上潜邸时的旧人,手里的腰牌能首通乾清宫。”她忽然想起前日在御书房外遇见的那个总板着脸的侍卫,每次皇上批奏折时,他都会抱着卷宗站在廊下,袖口总沾着淡淡的墨香,“记住,把东西交给他后,立刻回翊坤宫,崔嬷嬷会安排你扮成洒扫太监出城,去涿州找你爹——田契我己让刘公公誊了副本,明日天亮前便会送到你爹手里。”
小禄子攥着银锭的手忽然顿住,抬起头时满脸泪痕:“两位小主……奴才、奴才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好的人……”话未说完便被婉清打断,她轻轻扶起他,将玉牌塞进他掌心:“别说傻话,好好活着,便是对咱们最好的报答。”窗外的更漏敲了三下,她忽然听见远处永和宫方向传来喝骂声,指尖猛地攥紧小禄子的袖口:“快走,从西角门出去,陈侍卫就在角门里等着。”
待小禄子的脚步声消失在夜色里,沈月璃忽然瘫坐在圈椅上,看着案上那团茜色绸子,忽然轻笑出声:“婉清,你说皇上看见这铜丝和证词时,会怎么想?”烛火在她眼底跳动,映得睫毛投下蝶翼般的影子,“贵妃娘娘总说我仗着家世轻狂,却忘了这宫里最锋利的刀,从来不是家世,是人心。”
婉清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指尖轻轻抚过案上那封早己写好的密信——那是昨夜她躲在绣房里,用掺了朱砂的密语写的,此刻正等着陈越一并呈给皇上。远处传来上朝的钟鼓声,她忽然想起小禄子临走时攥着玉牌的模样,忽然觉得掌心还留着那孩子的温度——那是她在这吃人的深宫里,第一次摸到带着烟火气的、鲜活的希望。
“月璃,”她忽然转头看向沈月璃,眼里闪着坚定的光,“等这事了了,咱们去御花园看牡丹吧。听说今年的‘姚黄’开得格外好,像极了去年上元节你戴的那支金步摇。”沈月璃一怔,忽然想起去年上元节,她们在御花园撞见皇上时,婉清正蹲在地上给迷路的小皇子系鞋带,发间的茉莉花香混着雪气,让向来冷峻的皇上难得弯了唇角。
此刻晨光漫过窗棂,将案上的铜丝照得发亮。婉清忽然听见廊下传来陈越沉稳的脚步声,知道那封密信和证物此刻正躺在他怀里的油皮纸袋里,即将送往乾清宫。她忽然握住沈月璃的手,触到对方掌心的薄茧——那是常年握笔写经留下的痕迹,就像她自己指尖的细疤,是绣了上千个日夜的团花攒下的印记。
这宫里的女人啊,总以为争宠靠的是容貌家世,却忘了最厉害的兵器,是藏在温柔里的锋芒。就像此刻案头那支未燃尽的蜡烛,明明柔柔弱弱,却能在黑暗里辟出一方光明。婉清忽然轻笑,望着窗外掠过的飞鸟,忽然觉得这压抑了许久的紫禁城,终于要迎来一场透透的风了——带着小禄子的勇气,带着她们藏了许久的算计,更带着那些被践踏的尊严,终将在皇上面前,绽开最锋利的真相之花。
而她们,终于等到了反击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