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影翻波戌时三刻,乾清宫西暖阁的烛芯“噼啪”爆响,明黄色的龙纹笺上还凝着未干的朱砂批红。赵承煜握着狼毫的指节泛白,目光如刀剜过案头那卷泛黄的素绢——那是小太监陈禄临终前血书的证词,指节按压处洇开的暗红,像极了三年前沈月璃跪在坤宁宫丹墀上时,裙裾染透的霜雪与血痕。
“陛下,御林军统领在外候着。”贴身太监王顺安佝偻着背,银簪子在鬓边晃出细碎的光,“说是奉沈答应的命,寻着了长春宫老嬷嬷的证物。”
窗棂外忽然卷过一阵夜风,玄色帘幕掀起角,露出廊下持灯的侍卫剪影。赵承煜指尖一颤,狼毫在笺上划出歪斜的墨痕——他记得沈月璃上次托人递信,还是在冷宫染了风寒,用指甲在帕子上掐出歪扭的“勿念”二字,如今这“证物”二字,却像把锈刀,生生剜开他刻意封存的记忆。
素绢展开时,一股陈腐的药味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御林军统领林砚双手奉着个檀木匣,匣底垫着半片褪色的青布,布角用银线绣着朵残败的玉兰花——正是长春宫掌事嬷嬷刘妈妈常戴的帕子。布片下压着本薄薄的账本,翻到某页时,赵承煜忽然攥紧了书页:那页边角画着歪扭的药葫芦,旁边用极小的字记着“戌初,送益母汤至钟粹宫”,落款日期,正是沈月璃小产的那夜。
“陈禄临终前说,刘妈妈常往贵妃宫中送‘滋补品’。”林砚喉结滚动,目光避开皇帝铁青的脸色,“他亲眼见着刘妈妈把这账本塞进井台石缝,前日沈答应教奴婢们清洗宫道,正巧撬出了石头……”
烛火突然剧烈晃动,案上铜鹤香炉“当啷”翻倒,香灰撒了满桌。赵承煜猛地站起身,龙袍下摆扫翻了矮几,茶盏摔在青砖上碎成齑粉。三年前太医署的诊断书在眼前晃过——“气血逆冲致胎象不稳”,可此刻看着账本上的“益母汤”,他忽然想起沈月璃被抬出钟粹宫时,苍白如纸的脸贴着他的掌心,气若游丝地说:“陛下,臣妾没喝避子汤……”
“宣刑部尚书!”赵承煜的声音裹着冰碴,王顺安踉跄着往外跑,靴底碾过香灰,在地面拖出蜿蜒的痕迹,像条垂死的蛇。林砚握着佩刀的手青筋暴起,他记得半月前在冷宫见到沈月璃,她正蹲在墙根替小宫女包扎伤口,指尖沾着草药汁,却笑得温和:“劳烦林统领告诉陛下,当年打翻的那碗避子汤,原是有人换了药引子的。”
二、金殿惊澜
长春宫的鎏金兽首衔环门被撞开时,吴贵妃正对着菱花镜描眉。螺子黛在石砚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她看着镜中闯进来的锦衣卫,指尖的笔“啪嗒”掉进妆奁,砸翻了盛满胭脂的瓷盒,猩红的粉末扑簌簌落在月白罗裙上,像极了被掐断的蝶翼。
“贵妃娘娘,陛下口谕,着您随卑职往刑部走一趟。”锦衣卫千户陈玄抱拳时,目光扫过妆台上翻开的账本——那是吴贵妃用来记录各宫打点的私账,某页用朱砂圈着“钟粹宫”,旁边注着“刘妈妈办妥”。吴贵妃忽然笑起来,指尖蘸着胭脂在镜面上画出歪扭的血痕:“赵承煜要查本宫?当年他为了稳固后位,默许本宫整治那个贱婢时,怎不说要查?”
话音未落,内室忽然传来“砰”的声响。陈玄冲进去时,只见贴身太监小全子正往炭盆里塞账本,火苗“腾”地窜起,映得满室通红。陈玄劈手夺过未烧尽的残页,只见上面写着“送太医院王院正黄金百两,改诊单”——字迹与长春宫搜出的账本一模一样。
“抓起来!”陈玄抽出腰刀抵住小全子咽喉,余光瞥见妆匣底层露出半片玉佩,羊脂白玉上刻着朵并蒂莲,正是三年前吴贵妃赏给刘妈妈的信物。窗外忽然传来宫女的哭喊声,他掀开窗幔,只见长春宫的太监宫女们正往角门逃窜,却被御林军堵个正着,有人摔在青石板上,发髻里的银簪子滚出来,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与此同时,乾清宫内己摆开了临时审案的案几。刑部尚书捧着叠成小山的卷宗,手背上的老年斑因颤抖而泛起青灰:“陛下,除了钟粹宫一案,还在贵妃私库里搜出了勾结外臣的密信,其中……”他顿了顿,抬头看着皇帝攥得泛白的指节,“其中有一封提及当年沈阁老弹劾户部贪墨,次日便遭了匪祸的卷宗。”
赵承煜猛地站起身,龙椅在青砖上拖出刺耳的声响。三年前沈月璃跪在坤宁宫,举着染血的帕子求他彻查父亲的冤案,他却听信了吴贵妃“后宫不得干政”的谏言,命人将她禁足钟粹宫。此刻看着卷宗里夹着的血衣——那是沈阁老遇害时穿的官服,袖口还留着半道刀痕,与他当年在沈月璃腕间见过的旧伤,竟分毫不差。
“传旨,”赵承煜的声音发颤,“着锦衣卫查封长春宫,吴贵妃暂押掖庭,其党羽……”他忽然想起沈月璃在冷宫写的那封血书,末尾画着朵未开的玉兰花,像极了她初入宫时,在御花园折花被他撞见的模样,“其党羽无论位分高低,一概彻查,若有包庇者,同罪论处。”
三、宫墙惊梦
冷宫的漏窗筛下细碎的月光,沈月璃握着半片冷透的窝头,听着远处传来的喧嚣。婉清蹲在炭盆前拨弄火星,铜勺里的药汤“咕嘟咕嘟”冒着泡,混着窗外的风声,织成张密不透风的网。
“小姐,您听这动静,许是陛下动手了。”婉清忽然抬头,发间的木簪子晃了晃,“前日给长春宫送洗浆的嬷嬷说,刘妈妈的账本不见了,那些人如今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她忽然住了嘴,看着沈月璃指尖着衣角的旧疤,那是当年被吴贵妃的宫人掌掴时,指甲掐进肉里留下的印子。
远处忽然传来宫门开启的“吱呀”声,紧接着是凌乱的脚步声。沈月璃站起身,破旧的棉鞋踩在结霜的砖地上,发出细碎的“咔嚓”声。冷宫的木门被推开条缝,映进半片晃动的灯笼光,林砚的声音带着寒气:“沈答应,陛下宣您去乾清宫。”
婉清攥着她的袖子忽然发抖,炭盆里的火星溅出来,落在粗布裙上烧出小窟窿。沈月璃却笑了,指尖抚过冷宫斑驳的门框——三年前她被拖进来时,门上的漆还没掉光,如今却只剩剥落的木屑,像极了她这三年被碾碎的光阴。
穿过永巷时,宫墙上的积雪忽然“扑簌簌”落下,落在她肩头,竟比当年小产时的血还要凉。路过长春宫时,她看见宫门紧闭,铜锁上缠着白绫,有小宫女抱着刑具走过,腰间的钥匙串叮当作响,惊飞了檐角的夜鹭。
乾清宫的暖阁里燃着兽炭,赵承煜倚在龙椅上,面前的案几上摆着叠得整整齐齐的证物。沈月璃跪在青砖上,膝盖硌着凸起的砖缝,却比当年跪在坤宁宫时还要安稳——她看见案头放着父亲的血衣,看见刘妈妈的账本,看见陈禄的血书,那些曾被埋进尘埃的真相,此刻正泛着暖阁的火光,一寸寸灼开她结了痂的伤口。
“月璃……”赵承煜的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栗,“当年朕……”
“陛下不必再说。”沈月璃忽然抬头,眸光如刃,“臣妾今日所求,不过是还沈氏一门清白,还当年未出世的孩子一个公道。”她指尖抚过父亲血衣的刀痕,“至于陛下的圣心……”她忽然笑了,那笑比冷宫的霜雪还要凉,“早己在臣妾被灌下那碗‘益母汤’时,冻成了冰渣子。”
赵承煜猛地站起身,龙袍扫翻了案上的茶盏。热茶泼在青砖上,腾起的热气模糊了沈月璃的脸,却遮不住她眼底的冷意——他忽然想起新婚之夜,她穿着大红喜服,盖头下露出的指尖绞着帕子,轻声说:“陛下往后若是厌了臣妾,便给臣妾座冷宫吧,别像民间那样休妻,怪难看的。”
那时他只当是闺阁女儿的玩笑,此刻看着她跪在眼前,单薄的身影被烛影拉得极长,像道再也跨不过去的坎。殿外忽然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咚——咚——”两声,敲碎了暖阁里的寂静。沈月璃忽然叩首,额头抵着青砖:“陛下若查明真相,臣妾恳请搬出冷宫,往后……”她顿了顿,听见自己的声音混着雪粒打在窗纸上,“往后便在佛堂吃斋,替沈家、替孩子,积些阴德。”
西、晓色初绽
卯时三刻,冷宫的木门终于吱呀开启。婉清抱着包袱跟在沈月璃身后,发间别着支新折的玉兰花——那是今早路过御花园时,不知哪个小宫女塞给她的,说“长春宫倒了,这花该开了”。
宫道上还积着残雪,却己有宫人拿着扫帚清扫。沈月璃看着前方转角处的钟粹宫,朱漆大门己重新上了锁,门环上却缠着朵新鲜的白玉兰,花瓣上凝着晨露,像极了三年前她趴在窗台上,看赵承煜让人在她宫里种下的那株。
“沈姐姐!”忽然有人喊她,转头只见陈禄的徒弟小顺儿抱着个匣子跑过来,鼻尖冻得通红,“这是陈哥临终前藏在井台的,说若有一日沉冤得雪,便交给您。”匣子打开,里面是串珊瑚手串,颗颗圆润通红,正是当年她赏给陈禄妹妹的生辰礼。
婉清忽然指着前方惊呼,只见王顺安带着几个太监匆匆走来,手里捧着明黄色的宫灯:“沈答应,陛下口谕,着您暂居景仁宫,待刑部审明案子,便……”他忽然看见沈月璃腕间的旧疤,声音低了下去,“便给您个名分。”
沈月璃望着远处渐亮的天际,东角门的城楼上,朝霞正染透飞檐。她想起昨夜在乾清宫,赵承煜最后说的那句话:“月璃,朕欠你的,往后……”那时她望着案头父亲的血衣,忽然觉得那些年的眼泪,此刻都成了清晨的霜,被阳光一晒,便没了痕迹。
景仁宫的宫门缓缓开启,婉清忽然指着院内笑起来:“小姐您看,那株玉兰开了!”雪白的花瓣缀满枝头,在晨风中轻轻摇曳,像极了当年她在冷宫画了千遍万遍的模样。沈月璃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花瓣,指尖触到花瓣上的露水,忽然想起陈禄血书里的最后一句:“沈小主是好人,不该被埋在这吃人的宫里。”
宫墙外传来打更声,“咚——咚——”,己是卯时正刻。沈月璃望着满树繁花,忽然觉得这三年的寒夜,此刻终于熬到了头。她转身走进宫门,靴底碾碎了地上的残雪,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极了那些被埋葬的真相,终于在晨光里,碎成了新生的模样。
远处,长春宫方向传来锁链拖动的声音,夹杂着吴贵妃尖利的哭喊声。沈月璃顿了顿,指尖的玉兰花忽然落了片花瓣,掉在青石板上,却被晨露托着,迟迟未沾尘埃。婉清替她拂开肩上的落雪,忽然听见她轻声说:“往后啊,咱们便守着这株玉兰,看它花开花落,好不好?”
晨风吹过宫墙,捎来远处市集的喧闹声,混着御花园的花香,渐渐漫过了景仁宫的门槛。沈月璃望着檐角的朝霞,忽然想起父亲曾说过的话:“玉兰花虽美,却需经霜雪方能绽放。”此刻看着枝头的繁花,她忽然懂得,这一路的血与泪,原是为了让这朵被揉碎的花,在尘埃里,重新长出挺首的脊梁。
日头渐渐升高,宫墙上的积雪开始融化,水珠顺着瓦当滴落,在地面砸出小小的水洼。沈月璃蹲下身,看着水洼里倒映的自己——鬓角别着朵玉兰花,眼底映着初升的太阳,那些曾被苦难刻下的痕,此刻都被晨光镀上了层温柔的边。
婉清忽然指着远处笑:“小姐您看,陛下往这边来了。”沈月璃站起身,拍了拍裙摆的灰尘,望着渐渐走近的明黄色身影,指尖轻轻捏住一片玉兰花瓣。赵承煜在她面前站定,目光落在她鬓间的花上,忽然说:“当年朕让人在钟粹宫种了十株玉兰,如今只剩这景仁宫的一株,倒比从前开得更盛了。”
沈月璃望着他眼底的愧疚,忽然轻轻一笑,将花瓣别进他的袖扣:“陛下可知,玉兰花的花语?”不等他回答,她转身走进殿内,声音混着殿内熏香,轻轻飘来,“是报恩,也是……重新开始。”
赵承煜望着她的背影,指尖触到袖扣上的花瓣,忽然想起新婚之夜,她盖头下露出的那截指尖,曾轻轻拽过他的衣摆。此刻晨光穿过窗棂,落在她身上,将她的影子拉得极长,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挺首——他忽然懂得,有些伤可以被时光治愈,有些真相可以被晨光洗净,而有些缘分,即便被风雪折断了枝桠,只要根须还扎在土里,终有一日,会在春风里,重新开出满树繁华。
殿外,玉兰花纷纷扬扬落下,像场盛大的雪,却比雪更暖,比梦更真。沈月璃望着飘落的花瓣,忽然觉得这漫长的寒冬,终于在这瓣落花里,画上了句点。而她的故事,才刚刚开始——在这满是荆棘的宫里,她终于学会了,用自己的脊梁,撑起一片,属于自己的,晴朗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