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禹州却敛了笑容，正色道：“周良，我知你志不在庙堂。可这天下，总要有几个傻子，肯为苍生计长远。你若肯助我，我愿以漕运总督之位相让！”
周良笑声渐止，他望着苏禹州眼中跳动的烛火，忽然想起那日在苏府西院，八角琉璃灯下，苏婉儿为他斟酒时说的那句话：“周公子，这世道如墨池，有人愿做墨，有人愿做砚，有人却只想做那支洗净笔尖的清水。”
“苏兄太高看我了。”
周良转身望向江面，晚风卷起他散落的发丝，“我不过是……不想见这江水，当真变成血水罢了。”
作为一个现代人，他见多了尔虞我诈，可是因尔虞我诈死人的事，还真没见到多少。
苏禹州还要再劝，忽见周良摆了摆手道：“苏兄莫要再劝了，我……还是继续当我的清水罢。”
苏禹州张嘴还想再劝，忽然忆起妹妹那句“莫要操之过急”的劝告，忽然改口道：“周兄弟！你若改变主意，漕运总督府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周良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身影很快隐入夜色之中，这一夜，漕运码头的江风似乎格外凛冽，吹得人眼眶发酸。
这一日苏府张灯结彩，喧闹声彻夜未休，就连寻常宁静的内府后院也笼在一片鎏金般的灯光里。
苏婉儿捻着银针，低着头，一针一线的翻飞，她忽而拿起绣绷看上一眼，嘴角的笑容便再也没停过，隐隐约约能看见绣绷前“明月几时有”几个大字。
正当她仔细端详自己的作品时，耳畔忽然响起丫鬟的通报声：“太师回府了，请小姐即刻去前厅。”
她的手忽然一颤，针尖在葱段似的指尖戳出粒血珠。
“就来。”她慌忙将绣绷藏进檀木匣子，心口突突首跳。
那日花魁大赛后，他执笔写下《水调歌头》的模样便刻进了她眼底。
后来她求来墨宝，一针一线绣在缎子上，原想着聊作慰藉，却不想今日差点染了血。
前厅沉香缭绕，苏中卿端坐在紫檀椅上，眉眼间凝着风霜。
苏禹州正禀报漕运案情，忽听得父亲沉声打断：“那位周公子，当真只用六日便理清了十年烂账？”
“正是。”
苏禹州从袖中掏出周良绘制的账目表，“此法名为天地人三才账目表，用……用天竺数字记载，儿臣从未见过如此精妙的算学。”
苏中卿着账目表边缘，目光忽然落在女儿身上：“婉儿，你素来通晓诗书，可知这《水调歌头》是何等境界？”
苏婉儿心尖儿又是一颤，往日心如静水的心湖头一次生了波澜。
她原以为父亲要问漕运案情，却不想他话题一转，竟提到了周良的词作。
她强作镇定道：“周公子惊才绝艳，此词……此词可传世。”
“传世……”
苏中卿忽然轻笑一声，茶盏磕在几案上发出脆响，“这般大才，必然前途无量，只是这家世属实太低，倒是可惜了。”
苏婉儿猛地抬头，见父亲正慢条斯理地啜着茶，眉眼低垂，看不出喜怒。
她脸色瞬间煞白，耳畔嗡嗡作响。
父亲素来不轻易评价人，今日突然提及周良出身，分明是在敲打她。
“父亲，周公子虽无功名，但才华横溢，假以时日……”苏禹州见妹妹神色不对，忙出言相劝。
“假以时日？”苏中卿放下茶盏，目光如炬，“禹州，你可知朝中多少寒门子弟，苦读十年好不容易考中个进士，却要为一个县令挣的头破血流？甚至要再待用数十年？才华二字，最是靠不住。”
苏婉儿浑身一颤，忽然想起那日在漕运码头，周良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梯登上公房，晨光落在他腕间，竟比这金线还要耀眼。
她想说周良与那些寒门子弟不同，想说他的账目表能救漕运，想说他的《水调歌头》能传世，可喉咙却像被堵住一般，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夜色渐浓，苏婉儿倚在绣楼窗边，望着廊下灯笼在风中摇晃。
她摸出檀木匣子，指尖抚过绣绷上“千里共婵娟”的字样，忽然想起那日在账房，周良教她辨识阿拉伯数字时，指尖在她掌心划过的温度；想起他摔碎算盘后，两人蹲在地上捡玉珠时相撞的衣袖；想起此刻她绣绷上那句“但愿人长久”，在烛火下泛着幽微的光。
可父亲那句“生于寒门”，终究将记忆碾作齑粉。
苏婉儿倚在回廊朱漆柱上，望着天边残月，忽然觉得这偌大的太师府，竟比漕运码头的盐仓还要逼仄。
三更梆子响起时，她提着灯笼穿过回廊，鬼使神差地来到周良暂居的客院。
院门虚掩着，她正要叩门，却听见兄长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周兄弟，父亲明日要见你。”
“苏兄可知太师为何召见？”周良的声音带着几分倦意。
苏禹州沉默片刻，忽然压低声音：“家父最重门第，你……你若对舍妹有意，怕是要吃些苦头。”
“周某不过是苏府的幕僚，岂敢对小姐生出非分之想？”
“可婉儿她……”
“苏小姐值得这汴京城最好的儿郎。”周良截断话头，衣袖拂过案上烛火，火苗猛地一跳。
屋外，苏婉儿手中的灯笼“啪”地坠地，火光在青砖上跳了跳，终究熄灭。
她捂住嘴，踉跄着退进夜色里，绣鞋被露水浸透也浑然不觉。
晨雾如纱，裹着满园芍药香。苏婉儿提着竹篮穿过月洞门，新裁的鹅黄衫子衬得她眉眼如画，唯有唇色比往日淡了三分。她特意绕开西角门，专走东边碎石路，却不想在假山转角撞见那抹青竹色的身影。
"苏小姐。"
周良朝着对方微微一笑，像往常一样打了个招呼。
"周公子早！"
苏婉儿垂眸盯着他袖口沾着的墨迹，目光复杂。
不知是不是错觉，周良总感觉今日的苏婉儿少了几分朝气，连声音都清冷了几分，他还欲再拉拉家常，却见微微顿了顿竟然侧身转首离开，完全不似之前那样熟络。
周良微微摇了摇头，这古代女子一遇到父母回来，果然便矜持许多了。
他也没当回事，照常在花园里散了会步，然后回到书房，继续誊抄他的簿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