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每个夸她美貌的人,最后都会把唾沫吐在她脸上骂“妖孽”。
漏雨的厢房自此多了道蜷缩的身影。
当夜,母亲把药膏砸在纪颜离怀里,冷声道:“别让那小蹄子死在这儿。”
可当灵澈后半夜烧得说胡话时,还是她摸黑出门,硬是求来碗伤寒药。
“别死在我屋里。“母亲把药碗重重搁在床头,殷红指甲掐得灵澈下巴泛起青紫,“记住,这世道容不下心软的人。”
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在教育两个孩子。
月光漏进她松垮的衣领,他知道这是他的母亲又用自己的身体换来的一副药。
开春时灵澈学会了用凤仙花染指甲。她捧着母亲生满冻疮的手,将花瓣汁液细细涂在开裂的手上:“等夫人手好了,熙熙再给您涂更好看的。”
就在此时纪颜离看见母亲迅速用袖口抹眼睛。
这是他第一次见自己母亲流泪。
那晚母亲罕见地哼起了摇篮曲。
她将灵澈裹进自己唯一完好的织锦袄里,染着疟疾的身体烫得像块炭:“小狼崽子,若是熬到开春......”
好在纪颜离母亲熬到了开春。
那是纪颜离记忆深处最锋利的碎片,每想起都会在胸腔割出细密的疼。
他母亲的故事比话本里的戏文更曲折,那些带着血腥气的真相,都是后来在怡红轩漏风的厢房里,墨书咳着血一点点讲给他们二人听的。
墨书原本是拓苍国丞相府的掌上明珠,自幼饱读诗书,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那年苍梧纪氏送来质子纪长昀,宴席上惊鸿一瞥,少年质子眉眼如画,吟诵《洛神赋》时连廊下不识字的侍女都驻足聆听。十六岁的墨书就这样栽进了命运的漩涡。
她偷了父亲的虎符,用丞相府的暗线帮纪长昀逃回苍梧。老丞相在朝堂上被问罪时,墨书正躲在纪长昀的马车里,听着身后追兵的呼喝声,攥着他衣袖说:“我只有你了。”
初到苍梧那几年,墨书把世家千年的筹谋手段都教给了纪长昀。她教他如何在宴席间用诗赋结交权贵,教他豢养死士,甚至教他如何用最小的利益去蛊惑人心。
纪长昀总爱抚着她的青丝,温柔的对她说:“待我登上仙君之位,定以十里红妆迎你为后。”
可权力是最好的。当纪长昀终于踩着兄弟的尸骨坐上仙君宝座,第一件事就是给墨书灌下封灵散。她眼睁睁看着灵脉在夜里寸寸断裂,就像看窗外被暴雨打落的梨花。
“书儿莫怕。”纪长昀拭去她唇边血沫的动作依旧温柔,“你教我的制衡之术里说过,知道太多秘密的人,总要学会闭嘴。”
教给纪长昀的东西终究成了刺向自己的一把刀。
墨书被扔进怡红轩那日,老鸨捏着她下巴端详许久,突然笑出声:“纪仙君特意交代,要给姑娘安排最下等的厢房。”于是她挺着肚子住进了漏雨的柴房,在生产前每日寅时跪着给客人浣洗衣衫。
但墨书终究是墨书。
她用浣衣时偷藏的皂角,在墙上刻下《六韬》兵法,让纪颜离全篇背诵;借着给客人斟酒的机会,默记往来账目;甚至从龟公醉后的呓语里,拼凑出苍梧朝堂的暗涌。
首到某个雪夜,她在后巷捡到个浑身是血的小丫头。
灵澈至今记得墨书教她的第一课。那日她偷了客人半块糕点,墨书却将糕点碾碎洒进炭盆,握着她的手在余烬里写字:“想要活命,就得让掌权者觉得你永远构不成威胁。”
从此每个飘着脂粉气的长夜,柴房成了最隐秘的学堂。墨书用炭笔在地上写下权谋术,教她如何从恩客的玉佩纹样判断门派归属;用绣帕上的鸳鸯教她排兵布阵,说情爱里的算计比战场更凶险;甚至把破碎的琴弦拧成算盘,教她如何从花账里找到各派走私的证据。
“你看这青楼账本,”墨书粗糙的手指划过密密麻麻的数目,“各族各派表面道貌岸然,暗地里走私的灵石、偷练的禁术、养的外室,都会藏在这些风月开销里。”
灵澈学得很快。
她发现醉醺醺的剑修最容易套话,总爱炫耀新得的宝剑;佛修们看似清心寡欲,却总在厢房燃着催情的龙涎香;最危险的是那些沉默的客人,他们身上带着洗不净的血腥气——墨书说这种人最难惹,也最难套话。
纪长昀始终没放过墨书。
每月初七,怡红轩都会来位戴青铜面具的客人,他总要在墨书身上留下新的伤痕。
有次灵澈和纪颜离躲在屏风后,看见那人用琴弦勒住墨书脖颈,在她耳边哼《凤求凰》的调子——那是纪长昀最爱弹的曲子。
但墨书真正教给灵澈的,是如何在绝境里种出希望。
她用血水调墨,在灵澈后背画出各族图腾;把各派秘闻编成童谣,教她在给客人唱曲时记牢;甚至让她亲眼看着自己接客,教她如何去蛊惑人心。
“记住,美貌是把双刃剑。”后来墨书给灵澈涂口脂时,指尖发抖,“当年我就是太信这张脸能留住人心。”
当灵澈出落得越发昳丽时,墨书开始教她更危险的东西。她教她如何用发簪挑断敌人手筋,动作要像摘花般优雅;最惊心动魄的是教她配毒——鸩毒混着曼陀罗汁,滴在酒里会泛起珍珠般的光泽。
“这瓶见血封喉的毒药你收好。”墨书临终前塞给她一个瓷瓶,“若哪天遇到危险或是别人要碰你,你就用它。”
最痛的课是在墨书咳血弥留之际教的。老鸨带着龟公来拖走墨书的时候,灵澈死死抱住墨书不放手。
垂死的妇人突然抬手扇了她一耳光,厉声道:“记住!无论如何都要笑,要笑得艳丽。”
灵澈松手的瞬间,墨书用最后的力气在她掌心划了三个字:活下去。那是用指甲沾着心头血写的,滚烫得能把人灼伤。
后来灵澈在整理墨书遗物时,从破棉袄夹层找到张泛黄的婚书。金箔早己斑驳,但“纪长昀”三个字仍清晰如刀刻。
她将婚书与毒药一同收进妆奁,终于明白墨书教她的最后一课——情爱是穿肠毒药,但若用得妙,亦可成为杀人的刀。
这些染着血与欲的生存法则,最终都融进了灵澈的骨血。当她在长生殿对纪颜离说出那句“去修邪道”时,恍惚间看见墨书正在虚空对她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