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冷血
寒风,如同塞外最凶悍的狼群,在这片贫瘠的山野间肆意奔突、嗥叫。它们裹挟着冰冷的雪沫,抽打、撕咬着沿途一切敢于伫立的障碍。天地被搅成一片混沌的灰白,目力所及,唯有狂乱飞舞的雪线,将整个世界切割得支离破碎。暮色沉重得如同浸透了冰水,死死压在这片荒凉之上。
就在这片风雪肆虐的绝地深处,一点微弱得仿佛随时会被掐灭的火光,在破败山神庙的残躯里顽强地跳动。
庙宇早己倾颓大半,巨大的梁柱歪斜着刺向昏暗的天空,如同垂死巨兽的肋骨。寒风毫无阻碍地钻过那些摇摇欲坠的墙洞,发出凄厉的呜咽。庙堂中央,几块沾满污垢、勉强还能挡些风的破神幔后面,篝火正艰难地燃烧着。柴薪湿冷,噼啪作响,爆出细小的火星,瞬间又被卷进来的寒风扑灭。摇曳的火光在布满蛛网和厚厚灰尘的残破神像脸上跳跃,映照出神祇空洞眼神里一丝近乎嘲讽的漠然。
篝火旁,一个魁梧的身躯蜷缩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身下只垫了一层薄薄的枯草。他浑身浴血,深色的衣袍被多处撕裂,伤口边缘的布料早己被凝固的血液和泥污染成硬块。一张饱经风霜、此刻却因失血过多而蜡黄扭曲的脸,正是铁匠铺主人赵大锤。他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伴随着胸腔深处痛苦的抽气声,像破旧风箱在拉扯,每一次吸气,嘴角都溢出带着细小泡沫的暗红血沫。身体不受控制地间歇抽搐,每一次痉挛都牵动那些狰狞的伤口,渗出更多温热粘稠的液体,在他身下缓慢地洇开一片深色。死亡的气息,浓得如同实质,紧紧缠绕着他,每一次喘息都像是向无底深渊滑落一步。
我盘膝坐在他对面,篝火的光在我身上投下浓重的阴影,大半张脸隐在暗处,只有偶尔被火舌舔舐到的下颌线条,显出刀锋般的冷硬。一件深灰色的旧袍裹在身上,沾染了尘土和难以名状的暗色污渍,却奇异地没有一丝褶皱。我低着头,动作专注而稳定,正用一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粗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几根细长的银针。针尖在跳跃的火光下,时而掠过一点转瞬即逝的、令人心悸的寒芒,冰冷刺骨,仿佛能穿透这破庙里浑浊的空气。
破布擦拭针身,发出极其细微、几乎被风声掩盖的“沙沙”声,规律而单调。
时间,在赵大锤越来越微弱的抽气声和篝火挣扎的噼啪声中,沉重地流淌。终于,那擦拭的动作停了下来。
我抬眼。目光平静无波,如同两泓深不见底的寒潭,精准地落在赵大锤那张因痛苦和濒死而扭曲的脸上。没有怜悯,没有好奇,甚至没有医者面对伤患时惯常的审视。那目光,更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剩余价值,或者是在确认某个即将完成的步骤。
右手抬起,动作简洁流畅,没有丝毫多余。拇指与食指捻起一根擦拭得锃亮的银针,针尖在篝火映照下,凝成一点锐利到足以刺破黑暗的银星。
手腕轻震,动作快得只在视网膜上留下一道模糊的银色残影。
“嗤!”
一声极轻微、却又异常清晰的破空声。
那点寒星,己然精准无比地没入赵大锤颈侧一个极其隐蔽的穴位,深可及骨!针尾兀自发出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嗡鸣。
赵大锤猛地一震,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他原本因濒死而涣散、浑浊的眼球骤然凸起,血丝瞬间爬满眼白,喉咙深处爆发出一声被强行扼断的、非人的嗬嗬声。整个身体剧烈地向上反弓,像一张被拉满到极限的弓弦,骨骼都发出不堪重负的摩擦声。蜡黄的脸在瞬间涌上一股极不正常的、骇人的紫红,仿佛全身残存的血气都被这一针强行逼到了脸上!
这剧烈的反应只持续了短短一瞬。
那紫红的血色如同退潮般迅速从他脸上褪去,被一种近乎透明的惨白取代。他反弓的身体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重重地砸回冰冷的地面,激起一小片尘土。刚才还如同破风箱般艰难抽动的胸腔,此刻却诡异地平静下来,起伏变得微弱却异常规律。嘴角那不断溢出的血沫,竟也奇迹般地止住了。只有那双眼睛,在惨白的脸上显得格外大,瞳孔深处还残留着方才濒死一瞬的惊悸,此刻却死死地、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茫然和劫后余生的空洞,死死地盯住了我。
他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咕噜”声,像是有无数砂砾在摩擦。嘴唇剧烈地颤抖着,用了极大的力气,才从齿缝间挤出几个破碎不堪、气若游丝的字眼:“为…为什么…救我?”
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耗尽了他刚刚凝聚起的一丝力气。
我的目光依旧停留在他的脸上,那潭死水没有丝毫波动。右手手指灵活地捻动着,将另一根擦拭好的银针轻轻放入一个摊开的、边缘磨损严重的陈旧皮夹里。皮夹内里排列着数十根同样寒光闪闪、长短粗细不一的银针,针尖整齐地排列着,像某种沉默的兵器。
做完这个动作,我才重新抬眼,视线对上赵大锤那双充满求生欲和巨大疑问的眼睛。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篝火的光影在冷硬的线条上晃动。
“你的仇家,”我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风雪的呜咽和篝火的噼啪,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付了双倍价钱。”
话语微微一顿,如同钝刀切割神经。
我捻起皮夹里一根更细长、针尖带着一点诡异暗蓝色的银针,举到眼前,对着篝火的光源,专注地审视着那一点幽芒。跳跃的火光在那暗蓝的针尖上流淌,映得它如同活物。
“买你,”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冷,更清晰,带着一种残酷的精确,“清醒着感受——剧毒穿肠。”
最后西个字,仿佛带着某种无形的寒意,瞬间冻结了破庙里本就不多的温度。
赵大锤那双刚刚恢复了一点生气的眼睛,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大小!极致的恐惧如同冰水,瞬间从头顶浇灌而下,沿着脊椎一路冻僵了西肢百骸。他脸上的惨白瞬间被一种死灰般的绝望所取代。方才因为银针渡穴而平复下去的呼吸,再次变得急促而紊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他死死地盯着我,嘴唇哆嗦得更加厉害,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咽喉。一个埋藏在黑道底层、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字,一个象征着死亡与诡异医术的禁忌符号,带着无边的寒意,从他极度惊恐的脑海深处炸开,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封锁!
“你…你是…‘鬼医’…墨尘?!”他嘶吼出来,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形,尖利得刺耳,在这破败的庙宇里激起一阵短暂的回响,随即又被无情的风雪吞没。
那根带着暗蓝幽芒的细针,在我指间被随意地、优雅地转动了一下。
针尖划过一道微小的弧线,冰冷的寒光精准地映亮了我微微弯起的嘴角。那弧度很浅,近乎虚幻,却像淬毒的钩子,散发着一种令人骨髓冻结的邪气。
篝火在我身后猛地一跳,光影剧烈地晃动,将我的侧影在残破的墙壁上拉长、扭曲,宛如从地狱探出的鬼爪。
“不,”我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玩味的、近乎嘲弄的恶意,如同毒蛇在猎物耳边吐信,“是他们付不起——”
目光锁死赵大锤因恐惧而剧烈收缩的瞳孔,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将绝望钉入他的灵魂:
“我要的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