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针的嗡鸣还未在寒风中散尽,赵大锤眼中的惊惧己凝固成冰。墨尘那句“清醒着感受剧毒穿肠”如同无形的诅咒,瞬间激活了潜藏在他血脉深处的某种东西。他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徒劳地吞咽着空气,蜡黄的脸皮在篝火映照下急速漫上一层诡异的青黑,仿佛墨汁滴入浑浊的水中。额角的血管狰狞地凸起、搏动,像几条垂死挣扎的蚯蚓。
“呃…嗬…”他猛地挺起上半身,脖颈青筋暴突如虬结的老树根,双手死死抠进冰冷的地面,指甲瞬间翻裂,混着泥污的血染黑了枯草。那双刚刚恢复一点生气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纯粹而原始的、对剧痛的恐惧。没有惊天动地的嘶吼,只有一种被扼住喉咙的、濒死野兽般沉闷而断续的嗬嗬声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每一次抽气都带着内脏撕裂的颤音。他死死盯住墨尘,眼白被急速蔓延的血丝彻底吞噬,瞳孔缩成针尖,倒映着跳跃的火焰和火焰旁那张毫无波澜的脸。
剧毒穿肠,名副其实。赵大锤的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痉挛、扭动,如同一条被扔在滚烫铁板上的活鱼。汗水混着污血浸透了他破烂的衣袍,散发出一种甜腻与铁锈混合的、令人作呕的腥气。每一次剧烈的抽搐,都伴随着喉头深处压抑不住的、粘稠的呕吐声,暗红的血块混着泡沫不断从他嘴角涌出,在枯草和尘土中洇开一片片深色沼泽。他试图蜷缩,试图抓住什么,但西肢百骸传来的、如同被无数烧红铁钎同时穿刺搅动的剧痛,让他只能像离水的鱼一样在冰冷的地面上徒劳地弹动、翻滚。
墨尘盘膝未动。篝火的暖光在他深灰色的旧袍上跳跃,却驱不散他周身那股浸骨的寒意。他微微偏着头,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规,冷静地丈量着赵大锤濒死挣扎的每一个细节——肌肉痉挛的幅度、血沫涌出的频率、瞳孔扩散的程度。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没有一丝医者应有的悲悯,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如同在观察药炉中一味药材在烈火煎熬下的性状变化。他手中捻动着一根新的银针,针尖在火光下凝成一点幽冷的星芒,却迟迟未动。他在等待,等待那毒力彻底烧穿脏腑,攀上巅峰,等待赵大锤的“清醒”被推向极致,又在极致中寸寸碎裂。
时间在破庙里被拉长、扭曲。赵大锤的挣扎终于微弱下去,每一次抽搐都耗尽了他残存的生命力。翻涌的血沫变成了断续的、带着泡沫的暗红涎水,沿着他灰败的嘴角滑落。他喉咙里那令人牙酸的嗬嗬声也渐渐低微,最终只剩下微不可闻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喘息。最后一下剧烈的颤抖后,他整个人骤然绷首,随即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重重砸回地面。那双被恐惧彻底吞噬的眼睛,空洞地瞪着庙顶那根歪斜刺向天空、如同垂死巨兽肋骨的巨大梁柱,瞳孔彻底散了。
风雪依旧在庙外呼啸肆虐,但破庙内,只剩下篝火燃烧湿柴时发出的、令人烦躁的噼啪声,以及一种沉甸甸的死寂。血腥味浓得化不开,与灰尘和寒冷混在一起,凝固在这方小小的空间里。
墨尘终于动了。他缓缓起身,袍角拂过沾血的枯草,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走到赵大锤尚有余温的尸体旁,蹲下。动作没有丝毫面对死亡的迟疑或敬畏,只有一种纯粹事务性的利落。手指精准地探入赵大锤胸前最深的伤口处摸索,片刻后,夹出一块半个巴掌大小、沉甸甸的玄铁令牌。令牌入手冰凉,边缘粗糙,正面是一个狰狞的兽头浮雕,背面刻着一个潦草的“七”字。他看也未看,随手用一块破布擦去令牌上沾染的血污,将其纳入怀中,动作自然得如同收起一枚铜钱。
就在这时,庙门外呼啸的风雪声中,突兀地混入了一种微弱却执拗的声响。
笃…笃笃…笃…
是手指关节叩击腐朽门板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掩藏不住的急切,顽强地穿透了风雪的屏障,敲打在破庙死寂的空气里。
墨尘捻针的动作微微一顿,针尖的寒光在他指尖凝滞。他缓缓抬眼,视线投向那扇在狂风中呻吟颤抖的破败庙门。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涟漪,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间又被无边的幽暗吞没。他并未应声,只是将手中那根擦拭得锃亮的银针,无声地收入了皮夹中排列整齐的针丛里,动作依旧稳定如磐石。
笃笃笃…笃笃…
门外的叩击声停了片刻,似乎带着犹豫,随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急、更密,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焦灼,固执地敲打着这扇隔绝了生与死、寒与暖的门扉。
风雪卷着雪沫,从巨大的墙洞疯狂涌入,吹得篝火猛地一暗,庙内光影剧烈晃动。墨尘的影子被拉长、扭曲,投射在布满蛛网和尘灰的残破神像脸上,宛如从地狱探出的鬼爪。神像空洞的眼窝,仿佛正冷冷注视着下方这片刚刚上演完死亡、又迎来未知叩问的方寸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