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释之与左怀英领受封赏之后,便默默地退出了太极殿。但因为没有皇上的旨意,他们也不敢擅自离开,于是仍然站在殿外一隅之地等待。
这时,有一个内监向左怀英与张释之走了过来。左怀英定睛一看,认出他是宣读御旨的那个宦官。
那宦官面白无须,满脸堆笑道:“张上卿,平阳县主,传皇上口谕,命你们前往乾阳宫偏殿休憩。明日一早,大理寺公审,你们与案相关,皇上让你们明日前往大理寺听审。”
左怀英与张释之对视一眼,躬身应旨。
那宦官是乾阳宫的太监总管,他手中拂尘一甩,便领着左怀英与张释之前往乾阳宫。
左怀英在心中暗暗地想,没想到自己这辈子竟然还能有住进天子居所的一天。命运,真是深不可测啊!
两人被安排进了乾阳宫偏殿之后,左怀英忍不住对张释之说道:“我们住在这么好的宫殿,春和、景明,还有衙门里的捕快们却只能待在宫外,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找到投宿的地方?”
张释之闻言,温雅柔和地笑道:“你把钱都留给了春和、景明,还愁他们找不到地方安身吗?”
左怀英愁凝于眉,说道:“虽然给了钱,但这里毕竟是天子脚下,京中卧虎藏龙 ,他们无权无势,我还是免不了担心。”
张释之不由地哑然失笑:“怀英,人力有时而穷,你只有一双手,如何顾得了那么多?还是放宽心吧!”
左怀英闻言,眉头稍稍舒展开来。
翌日。
这是左怀英第一次来传说中的大理寺。
大理寺主审天下重案,由从三品大理寺卿主掌,两名大理寺少卿负责协助寺卿,分管大理寺左右两厅。大理寺之所以分设左右两厅,其目的一是便于区分任事,二是为了相互稽查。
天下文官、武将的重案归大理寺左厅审理,而特旨委勘的要案则归大理寺右厅审理。劫持皇帝一案属于特旨委勘的要案,自然归属大理寺右厅。
左怀英与张释之进了大理寺右厅,只见官衙巍然、庭院肃杀,廊柱、门扇、厅中一应器物都透出权势威严之气。大厅正中,大理寺卿面色僵冷,虽不像包公黑脸,但他铁青着脸,怕是比黑脸的包公更加威严慑人。
此刻,大理寺卿身穿曲领大袖的红锦官服,端坐堂上,将手中惊堂木猛地一砸,大喝一声道:“传人犯。”
左怀英与张释之见审讯己然开始,赶紧于空位上坐下来,两人的对面,坐着大理寺少卿。大理寺少卿见左怀英与张释之是奉旨听审,又是皇帝面前的新贵,于是,他扯着嘴角展颜一笑,向两人点头致意,以示友好。左怀英与张释之见状,忙回以恰到好处的微笑。
此时,人犯己被押到厅前丹墀。左怀英向外看了一眼,正好对上许帮主阴冷的目光。
左怀英心想,自己如今一身县主的服饰,而许帮主却是一身囚衣,人生的遭遇,实在是难以预料。
在大理寺卿的逼问之下,许帮主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招了。
许帮主跪在地上,脸色灰暗,声音中透着绝望:“是淮南王,是他指使的……是他让草民那日去河中劫持……皇上的,草民真的不知他是皇上啊!若是早知如此,草民岂敢冒犯天颜?那个你们说的太监王震,下船之后,他就被王爷的人接走了,草民真的没有杀他。草民虽是草莽中人,绝非良善之辈,但草民从不滥杀无辜……大人明鉴啊!大人!”
左怀英闻言,心中思绪万千,原来杀太监王震的人是淮南王。淮南王李元吉,又被百姓称为“枭王”,乃小皇帝李明冲的二皇兄,先帝太祖皇帝的第二子,曾被太祖皇帝金口称道“此子类朕”。太祖在位时,分封诸王,目的便是要让藩王拱卫京城,使皇帝得藩屏之助,不惧外患。可现如今,外患未至,内患便起,这个被太祖寄予厚望的第二子,雄踞一方的藩王,己然是准备要造反了。如此癣疥之患,太后必不能容忍,恐怕免不了大动干戈。
只是,他们这些龙子龙孙一旦造反,不知又要祸及多少无辜百姓?
左怀英在心中黯然长叹。
在回乾阳宫的路上,左怀英默默无言地走着,她心中愁云堆叠,有一种风暴将至的预感。
此时,恰有寒风拂过,有三西朵合欢花,从湖岸的花树上飘落,正轻盈地渡水而来。其中一朵合欢,灿如彤霞,在寒风中几经辗转,最后落在左怀英的发髻上,如一朵女子佩戴的绒花。
张释之突然想起来,合欢,又被世人称之为“绒花”。
张释之向湖岸的合欢树看去,只见满树合欢,艳如红锦,倒映于湖水之上,使水也呈现隐隐一片红色。
风过水面,引得波澜阵阵,远远望去,如水中涤荡着一匹红绫。
张释之忽然柔声道:“怀英,我看你愁眉不展,心神不定的,不如我们去湖对岸摘一些合欢花吧!合欢花能入药,可安神定魄,缓解心中郁结。我想去摘一些合欢花,给你泡茶喝。希望你喝了合欢花茶后,能够岁岁长欢。”
左怀英闻言一怔,被张释之突如其来的温柔首击心怀。
还未等左怀英回过神来,张释之便自然而然地拉上了她的衣袖,带着她往湖岸走去。
两人走到湖边的合欢树下。张释之撩起自己的青色官袍,示意左怀英将摘下来的合欢花放入他那收拢的衣袍上。
左怀英手里拿着两朵合欢,迟疑不定,她看着张释之,眼中含了盈盈笑意道:“堂堂上卿大人的官袍,就是这样用的吗?”
张释之满目温柔,灿然笑道:“在你面前,我永远都是张释之。张释之的衣服,是可以这样用的。”
左怀英垂下头来,不敢看他温柔俊秀的眉眼,心中却满满的都是欢喜。据《礼记》中记载,古时男女相会,常于桑间濮水之畔,因此世人把男女幽会称之为“桑间濮上之行”,不知他们如今这样,算不算得上是“桑间濮上之行”。
李明冲从太后的安宁宫中出来,身边跟着两个内监随侍,经过未央湖时,他忽然停住了脚步。
未央湖岸,有一对年轻男女正立于合欢树下。
少女一身浅绿华服,浩气清英。
男子一身竹青长袍,长身玉立。
其时风动,吹起少女的衣袖,浅绿的袖角如一片翠鸟的羽翼,轻柔地拂过男子的手背,一触及便瞬间分离。
李明冲默默地看着湖岸上的两个人影,心中感到无比的窒闷。
寒风凛冽,吹起李明冲的袖口,首露出他的一截手臂来,转瞬间,风又落定,他的衣袖也跟着风落了下去,旋即又被阵阵寒风吹得飘浮起来……
李明冲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也如身上这袖子一般,被寒风吹彻,不由自主,起起落落,不得解脱。
在佛家传说中,说佛祖不敢三宿桑下,唯恐生出爱恋之心。他曾经不解,身为神佛,有何可惧?现如今,他亲尝个中滋味才明白,情之一物,侵神动魄,令人患得又患失,身不由己,心不由己。如今他的心己不由自主,不知何时才是个了局?
他现在才明白李白的《秋风词》写得有多好。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