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粒怨恨的种子,并非是在孙志强将她抛弃时才种下的。甚至在更早,在她站在光鲜亮丽的大学校园里,看着身边家境优渥的同学随手刷卡购买着昂贵的画材和当季新衣时,一股阴暗的藤蔓就己在心底悄然滋生。
她仿佛看见母亲王燕小心翼翼地从衣柜底层拿出那件领口磨得发白、袖口起了毛球的旧开衫穿上,笑着对她说:“乐乐你看,这羊毛的质量就是好,穿了好几年也不过时!”
转手却把攒了几个月的工资,毫不犹豫地塞给她去买那条“专业需要”的名牌连衣裙。
她看见父亲李彬,坐在那张用了十几年的折叠小饭桌前,就着一碟咸菜默默地扒拉着冷掉的米饭,而在她的宿舍里,快递拆出的名牌运动鞋盒子堆了半人高。
她听见邻居阿姨们善意的调侃:“老王、老李,你们这姑娘可是你们的金凤凰,光宗耀祖啊,可真是舍得下本钱培养!”父母脸上的笑容谦逊中带着得意,仿佛那些省下的饭钱、穿旧的衣裳都是荣光的勋章。
可是现在,躺在冰冷的医院病床上,身体残缺疼痛,前途尽毁,这份曾经让她骄傲的“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感觉,却猛然间发酵成了一种尖锐的讽刺和怨恨!
“金凤凰?呵!”乐乐在心里无声地嘶吼,泪水却不受控制地从紧闭的眼角滑落,“我只是一个掏空了家底的可怜虫!”
一种强烈的委屈和愤怒攫住了她。她恨!
她恨父母那盲目而顽固的“富养”执念!明明只是一个普通的工薪家庭,明明穿普通的衣服也能活得体面,明明家里可以不需要那么紧巴巴地过日子!为什么非要打肿脸充胖子,把所有资源都压在她一个人身上?
为什么要让她从小就觉得,好东西就该是她的,她配得上更好的生活,甚至这种生活就该不费吹灰之力地持续下去?
“是你们!”她在心里控诉,“是你们让我习惯了索取,让我习惯了和别人攀比!让我觉得,只要我开口,我就该得到!让我觉得,我天生就该比别人过得好!”
“可你们只给了我这种念想,却没给我匹配这种生活的眼界和本事,也没有告诉我这世界的残酷和陷阱!”
他们的爱,如同沉重而精美的枷锁。
她用父母省吃俭用换来的体面外衣包裹自己,自以为傲,却从未真正想过那体面背后的沉重代价,以及这代价所未能换来的、最重要的独立思考和抵御诱惑的能力。
此刻的怨恨,是对自身沦落轨迹的投射,更是对被这种“富养”掏空了安全感、变得脆弱不堪的自身境遇的愤怒和逃避责任的扭曲宣泄。
这份怨恨,像霉斑一样,在这绝望的深渊里悄然蔓延、扩大,啃噬着她对父母最后一点温情与愧疚的根基—— “如果不是你们把全部希望压在我身上,让我习惯了不劳而获的优越,我怎么会那么容易就被虚幻的富贵迷了眼?怎么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回忆像无数细小的针,密密麻麻扎进她的神经。
那本假结婚证的红本本……
那遥不可及的半山别墅尖顶……
孙志强油腻的怀抱和虚假的承诺……
陈丽芬淬毒的眼神和冰冷的命令……
身下蔓延开的刺目血红……
手术台上无影灯冰冷的白光……
护士宣告“子宫摘除”时冰冷的语气……
还有……床头柜上那两捆鲜红刺眼、像两摊巨大血泊的钞票!
“骗子!”、“白痴!”、“蠢货!”、“活该!”
愤怒!像岩浆一样在胸腹间翻腾咆哮!她恨孙志强和陈丽芬的狠毒无耻!更恨自己的愚不可及!
被几句甜言蜜语、几件奢侈品、一本廉价的假证就迷得晕头转向,抛却了父母朴实的教诲,走上了那条看似捷径实则通向地狱深渊的“小三”之路!
羞愧!如同千万只蚂蚁啃噬着她仅存的自尊。她如何面对父母布满操劳刻痕却对她充满希冀的脸孔?
如何告诉他们,他们倾尽所有“富养”出来的女儿,不仅被糟蹋殆尽,还被彻底剥夺了做一个完整女人的资格?
她毁了自己,更彻底摧毁了父母所有的希望!他们捧在手心的珍宝,原来只是一块任人践踏、用完即弃的抹布!
愧疚!像沉重的巨轮,一遍遍碾压着她破碎的灵魂。父母节衣缩食,省吃俭用,把所有的光和热都投射在她身上。她却用最不堪、最肮脏、最毁灭的方式,彻底辜负了他们!
那些省下来的菜钱,那些加班的血汗,那些寄予厚望的眼神……她根本无颜承受!她觉得自己像一个巨大的污点,会一辈子烙印在父母清贫却干净的人生里!
这些情绪如同汹涌的海啸,瞬间冲垮了她残存的理智和本就摇摇欲坠的求生意志。
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拖着这副残缺空洞、刻满耻辱的躯壳?成为父母再也无法在人前抬头的理由?成为小城里人人唾弃、指指点点的笑话?
“不……不能再拖累他们了……太脏了……太痛了……”
绝望的念头一旦滋生,便如同疯狂的藤蔓,瞬间缠绕住她的全部意识。死。只有死,才能终结这无边无际的痛苦,才能让她的耻辱就此终止,才能……也许是唯一的方式,让父母彻底摆脱她这个灾难的源头?
虽然这无疑会给他们带来撕心裂肺的痛,但比起看着她人不人鬼不鬼地苟活,让他们在指指点点中煎熬一生,长痛不如短痛……
这个扭曲的念头,在极度的痛苦和巨大的精神创伤下,成了她自认为唯一的“解脱”和“救赎”。
夜更深了,值班护士刚刚查完房。走廊里寂静无声。乐乐用尽全身力气,像挣脱蛛网的飞蛾,猛地拔掉了手背上的输液针头,细小的血珠溅落在雪白的被单上,如同她生命最后的挣扎。
伤口处的剧痛让她差点晕厥,但她强忍着,凭借着一股近乎疯狂的执念,扶着冰冷的墙壁,一步,一步,一步……悄无声息地挪出了病房,走向走廊尽头的楼梯间。
通往天台的铁门不知为何没锁。夜风带着冰冷的凉意灌入,吹动着她单薄病号服的衣角。她赤着脚,感受着水泥地的坚硬和冰冷,一步步走到了13楼的阳台边缘。
城市璀璨的霓虹在下方织成一片虚假的繁华海洋。夜风吹乱了她的头发,露出了她脸上尚未完全消退的瘀青和干涸泪痕的痕迹。她低头看着脚下遥远的地面,想象着坠落的感觉。
父母粗糙的、带着温暖的手……他们佝偻着背在寒风中送她上学的身影……狭小却充满饭菜香气的餐桌……他们的音容笑貌,前所未有的清晰和温暖。
“爸……妈……对不起了……” 两行冰冷的泪水滚落,瞬间被风吹散在无边的夜色里。她闭上眼,纵身一跃。
她的身体,像一片被狂风彻底吹散的枯叶,投入了寒冷的虚空。
世界所有的光怪陆离,所有的屈辱不甘,所有的痛苦绝望,在她感受到撞击地面剧痛的那一刹那戛然而止……
被自己“富养”的女儿在花一般的年华里夭折,这对于李彬和王燕该是一种怎样的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