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如同被激怒的巨兽，在屋外咆哮肆虐。风不再是呜咽，而是变成了凄厉的尖啸，疯狂地撕扯着茅草屋顶，发出令人心悸的哗啦声。窗纸早己被狂风和雪粒子打得千疮百孔，冰冷的寒气无孔不入地钻进来，灶膛里那点微弱的余烬光芒，在寒气的侵袭下显得更加飘摇黯淡。密集的雪沫子敲打着窗棂和门板，发出持续不断的、令人烦躁的沙沙声，如同无数细小的鬼爪在抓挠。天色早己沉入一片混沌的墨黑，分不清是傍晚还是深夜，只有风的嘶吼和雪的狂舞主宰着整个世界。
林秀早己无心缝补。她将剩下的兔皮和针线推到一边，紧紧搂着偎依在她怀里的虎子。孩子小小的身体紧绷着，两只戴着毛茸茸护耳的小手死死抓着林秀胸前的衣襟，乌溜溜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恐惧，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扇在狂风中不断震颤的破门。
“娘…爹…” 虎子带着哭腔，声音细若蚊蚋，在风雪的咆哮中几乎听不见。他下意识地用了“娘”这个称呼，此刻的恐惧压倒了一切隔阂。
林秀的心被这声称呼狠狠揪了一下，随即又被更深的恐惧淹没。她只能更紧地搂住他，下巴抵着他柔软的头顶，一遍遍地低声安抚，声音却控制不住地发颤：“不怕…不怕…爹很快就回来了…很快就回来了…” 这话，像是在安慰孩子，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地爬行，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拉得无比漫长。灶膛里最后一点暗红的炭火也彻底熄灭，屋里陷入一片冰冷的、彻底的黑暗。只有窗外雪地的反光，透过破窗纸的孔洞，投射进来一些模糊不清的、摇晃的光影，更添几分鬼魅和不安。寒意像冰冷的蛇，从脚底一寸寸向上蔓延，冻得人西肢僵硬，连血液似乎都要凝固。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更久。就在林秀几乎要被寒冷和绝望吞噬，连安抚的话都说不出来时——
“呜——嗷——！！！”
一声凄厉悠长、充满野性与暴戾的狼嚎，陡然刺破风雪的屏障，清晰地、无比接近地传入了屋内！那声音仿佛就在院墙之外，带着嗜血的冰冷和饥饿的疯狂！
“啊！” 虎子吓得尖叫一声，猛地将头埋进林秀怀里，小小的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林秀瞬间如坠冰窟，浑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狼！是狼！而且离得这么近！陈石还在山里！他遇到了吗？！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猛地抬起头，死死盯着那扇在狂风中呻吟的门板，仿佛下一刻就会有凶兽破门而入！
紧接着，仿佛是为了印证她最深的恐惧，狼嚎声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
“嗷呜——！”
“呜——！”
不止一头！是狼群！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声，或远或近，在风雪中交织成一片死亡的协奏曲，将小小的茅屋彻底包围！它们在呼唤同伴，在风雪中游弋搜寻着猎物！
虎子在她怀里抖得更加厉害，压抑的哭声变成了崩溃的呜咽。林秀紧紧抱着他，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她强迫自己冷静，目光迅速在黑暗中搜寻。她看到了墙角那把厚重的柴刀！陈石出门时带走了他的柴刀，但家里还有一把备用的、更沉重的劈柴斧！她轻轻放下虎子，用尽全身力气，几乎是爬着冲向墙角，摸索着抓住那把冰冷的、沉重的斧柄！粗糙的木柄硌着她的手，冰冷的铁质带来一丝异样的力量感。她拖着斧头，背靠着冰冷的土墙，将瑟瑟发抖的虎子护在身后，双手紧握斧柄，锋利的斧刃对准门口，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狼嚎声在院墙外徘徊、逡巡，似乎被什么吸引，又似乎在犹豫。风雪声、狼嚎声、自己狂乱的心跳声和虎子压抑的哭泣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地狱般的画面。林秀的神经绷紧到了极致，汗水混合着恐惧的泪水滑落脸颊，在冰冷的空气中瞬间变得冰凉。
就在她以为自己会被这巨大的恐惧压垮时，院墙外猛地传来一声更加暴怒、更加狂野的咆哮！
“吼——！！！”
那不是狼嚎！是人的怒吼！充满了血性和搏命的凶悍！紧接着，是几声沉闷的撞击声、利器破开皮肉的撕裂声、还有野兽负痛的惨嚎！
是陈石！他回来了！而且正在院墙外和狼群搏斗！
林秀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甚至能想象到那惨烈的景象：风雪中，一个魁梧的身影挥舞着柴刀，与数头凶残的饿狼浴血厮杀！
搏斗的声音短暂而激烈。几声凄厉的狼嚎之后，外面似乎只剩下风雪的声音，还有……沉重的、拖沓的脚步声，伴随着压抑的、痛苦的喘息，正一步步艰难地靠近院门。
“爹！” 虎子猛地抬起头，带着哭腔喊道。
林秀的心脏狂跳着，她丢下斧头，不顾一切地扑向门口。她的手颤抖得几乎拉不开门栓，试了好几次，才“哐当”一声拉开那扇沉重的破门！
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混合着风雪和野兽的腥臊气，扑面而来！
门外，站着一个几乎被风雪和血色覆盖的身影！
陈石！
他高大的身躯佝偻着，像一座随时会崩塌的血色雪山。靛蓝色的粗布短袄被撕开了好几道大口子，露出里面翻卷的皮肉，深可见骨，鲜血浸透了布料，在低温下凝结成暗红色的冰碴。他脸上满是血污和污泥，一道狰狞的爪痕从左额角斜划到下颌，皮肉外翻，鲜血正汩汩地往外冒，糊住了他半只眼睛。他的左臂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垂着，小臂上一圈深可见骨的牙印，正不断地往外渗血。右手依旧死死攥着那把厚重的柴刀，刀身沾满了黏稠的血液和灰白色的狼毛，甚至还有几块碎肉黏在上面。他的皮靴上沾满泥雪，每走一步，都在雪地上留下一个深陷的、带着暗红色的脚印。他剧烈地喘息着，喷出的白气带着浓重的血腥味，每一次呼吸都扯动着身上的伤口，带来剧烈的疼痛，让他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他身后，雪地里倒伏着一头体型不小的灰狼，脖子几乎被砍断，身下的积雪被染红了一大片。还有几串凌乱带血的爪印，消失在风雪深处，显然是被击退的狼群。
看到林秀和虎子站在门口，陈石那双被血糊住、仅剩一只还能睁开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光亮，像是确认她们安好。随即，那支撑着他一路搏杀回来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高大的身躯晃了晃，再也支撑不住，像一截被伐倒的巨木，轰然向前栽倒！
“陈石！” 林秀失声尖叫，用尽全身力气扑上去，在他彻底倒进雪地之前，用自己瘦弱的肩膀死死顶住了他沉重的身躯。巨大的冲击力让她一个趔趄，差点跟着摔倒。浓烈的血腥味和冰冷的寒气瞬间将她包裹。她感到陈石的身体沉重得像一座山，冰冷得像一块铁，所有的重量都压在了她身上。
“爹！” 虎子也哭喊着扑过来，紧紧抱住陈石那条没受伤的腿，小脸贴在他冰冷湿透的裤腿上。
风雪依旧在屋外咆哮，但这一刻，所有的声音仿佛都远去了。林秀用尽全身力气，支撑着怀里这个浑身浴血、生死不明的男人，感受着他微弱却依然存在的呼吸喷在自己颈侧。劫后余生的庆幸、巨大的恐惧、刺骨的寒冷、还有那股无法言喻的、从心底最深处翻涌上来的依赖与酸楚，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防线。眼泪混合着脸上的雪水，汹涌而出。这个沉默如山、强悍如石的男人，为了她们，几乎流尽了鲜血。这个冰窟般的家，第一次让她感到一种撕心裂肺的疼痛——不是为自己，而是为这个倒在血泊中的、她名义上的丈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