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苦”二字,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在林秀心底漾开一圈圈复杂的涟漪,酸楚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微温。她低头,红着眼圈,仔细为陈石重新敷上青黛散,换上干净的布条。动作轻柔,生怕再弄疼了他。陈石闭着眼,呼吸平稳了些,但眉头依旧微锁,不知是伤口的余痛,还是心中沉甸甸的思虑。
午后,孙老郎中踏雪而来复诊。他仔细检查了陈石的伤口和脉象,捋着胡须点头:“嗯,恢复尚可。热毒己清,骨折处也安稳。但这亏损的元气,如同干涸的河床,非一日之功。” 他看向林秀,眼神带着医者的仁厚和现实的凝重,“丫头,之前开的调理方子,里面那味黄芪和当归,补气生血是顶好的,但…价贵。后续的汤药,若实在艰难…” 他顿了顿,从药箱里拿出一张新的草纸,提笔蘸墨,“我另开一个方子,用党参替代黄芪,再添些便宜的熟地、红枣,效果虽慢些,胜在能长久维持。还有这续骨生肌的药膏…” 他指了指药箱里一个小瓷罐,“价也不菲。你们…量力而行。”
老郎中的话像冰冷的秤砣,沉甸甸地压在林秀心头。她默默地从怀里掏出那个粗布钱袋,解开系绳,将里面仅有的十几个铜钱倒在掌心,递到老郎中面前。铜钱磨得发亮,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单薄可怜。
“孙爷爷…就…就这些了…” 她的声音低如蚊蚋,脸颊因窘迫而微微发烫。
老郎中看着那点可怜的铜钱,又看看林秀熬得脱形的脸和炕上沉默不语的陈石,深深叹了口气。他没接钱,只是将那张新写的、更便宜的方子塞进林秀手里,又将那小罐珍贵的药膏也一并推到她面前:“药膏你先拿着,这钱…留着抓几副便宜药吧。唉…” 他摇着头,背起药箱走了,沉重的脚步声消失在风雪渐起的门外。
屋里再次陷入沉寂。药方和药膏放在炕沿,像两份沉重的债务。林秀默默地将那十几个铜钱收回钱袋,紧紧攥在手心,指节发白。她不敢看陈石,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深沉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带着一种无声的、沉重的压力。
生存的重担,并未因陈石脱离死境而减轻半分,反而更加具体而残酷地压在了林秀瘦弱的肩膀上。她必须像个不知疲倦的陀螺,在狭小的空间里艰难旋转。
天刚蒙蒙亮,她就裹紧单薄的衣物,踏着没膝的积雪去屋后山坡和溪边,仔细搜寻那些耐寒的、未被冻死的野菜根茎和枯萎的蒲公英叶子。手指冻得通红麻木,被冻土和冰碴划破也浑然不觉。回来便忙着生火、烧水、煎药。苦涩的药味成了这个家挥之不去的背景。
喂鸡(仅剩的三只)成了虎子最积极的任务。小家伙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不再只是懵懂地看着,而是主动承担起力所能及的小事。他会学着林秀的样子,小心地撒下一点宝贵的碎米和切碎的菜叶,然后蹲在简易鸡舍旁,托着小下巴,看小鸡啄食,乌溜溜的眼睛里充满了认真。林秀煎药时,他会主动搬个小板凳坐在灶膛边,帮忙看着火,添一两根细柴,虽然笨拙,却异常专注。
“姨,火小了吗?” “姨,水开了!” 他稚嫩的声音,成了冰冷屋里唯一的暖色。
陈石大部分时间都沉默地躺在炕上。重伤和失血让他极度虚弱,连说话都费力。但他的眼睛是清醒的,锐利的。他沉默地看着林秀像个影子一样在屋里屋外忙碌,看着她冻裂的手背,看着她因饥饿和疲惫而更加消瘦的背影,看着她面对空空如也的粮缸时那瞬间的茫然。每一次林秀为他换药、喂药、擦拭身体,他虽无言,但那深沉的目光却始终追随着她,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感激,有愧疚,有无法分担的焦躁,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微的依赖。
这天下午,张婶裹着一身寒气来了,脸上带着点喜色:“秀儿!有个活计!里正家院子里的积雪堆得老高,屋顶也快压塌了!正找人手去清理呢!管一顿热乎饭,还每人给三个大钱!就是活儿重,得有力气…”
林秀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管饭!还有钱!三个大钱,够抓一副便宜药了!
“我去!”她几乎脱口而出。但目光随即扫过炕上沉默的陈石和旁边玩石子的虎子。她走了,陈石没人照顾换药喝水怎么办?虎子谁来看管?万一…
犹豫和挣扎清晰地写在她脸上。
炕上,一首沉默的陈石,目光沉沉地落在林秀因渴望而发亮、又因担忧而黯淡的眼睛上。他看到了她冻裂的手指,看到了她面对药方时的窘迫。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极其艰难地、用嘶哑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吐出两个字:
“…去。”
林秀猛地看向他。
陈石的目光与她交汇,深沉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他微微动了动没受伤的那只手,示意自己能动,也能看着虎子(虽然行动不便)。
一股暖流夹杂着酸涩涌上林秀心头。她不再犹豫,用力点点头:“嗯!” 她转向张婶,“婶子,麻烦您…帮我照看虎子半天?”
“成!虎子交给我,你放心!”张婶爽快应下。
林秀迅速安顿好。她把煎好的药温在灶边,水瓢放在陈石伸手能够到的炕沿。又仔细叮嘱了虎子要听话,别吵着爹。然后,她穿上最厚的(依旧单薄)衣服,用破布条将手脚裹得更严实些,拿起家里那把沉重的铁锹(比劈柴斧更适合铲雪),跟着张婶,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入了风雪,走向里正家高大的宅院。
里正家的活计果然沉重。院子里的积雪被踩踏、冻结,坚硬如铁。屋顶的积雪更是厚重,需要爬上梯子,冒着寒风一锹一锹往下铲。林秀咬着牙,挥动着对她而言过于沉重的铁锹。每一次抡起,都耗尽全身力气;每一次落下,虎口都被震得发麻。汗水很快浸透了内衫,又被寒风吹得冰冷刺骨。手掌上磨出了新的水泡,破裂后火辣辣地疼。但她不敢停歇,三个大钱和一顿饭的诱惑支撑着她。
午饭时,里正家果然管了一顿饱饭——一大碗热腾腾的、掺着野菜的杂粮糊糊,还有两个结实的、比拳头还大的黑面饼子。林秀捧着碗,感受着久违的食物热气和分量,几乎热泪盈眶。她狼吞虎咽,将糊糊喝得干干净净,饼子也只舍得吃了一个半,剩下半个小心地用布包好,揣进怀里——这是给虎子的。
下午的活计更加艰难,体力消耗巨大。当暮色西合,林秀终于领到了那三个磨得发亮的大钱。她将钱紧紧攥在手心,连同怀里那半个饼子,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一步一步挪回那个风雪中的破败小院。
推开院门,一股熟悉的、带着药味的温暖气息扑面而来。灶膛里燃着火,锅里咕嘟着热水。虎子被张婶送回来了,正趴在炕边小声跟陈石说着什么。看到林秀满身泥雪、疲惫不堪地进来,虎子立刻跑过来:“姨!你回来啦!”
张婶也还没走,看着林秀的样子,叹道:“累坏了吧?快烤烤火!陈石没啥事,药也喝了。”
林秀顾不上自己,先走到炕边,看向陈石。陈石也正看着她。他的目光扫过她冻得青紫的脸颊,扫过她沾满泥雪的裤腿,最后落在她那双因长时间握锹而红肿、甚至渗出血丝、冻裂开数道口子的手上。那目光深沉得像寒潭,看不出情绪,但林秀却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她挤出一个疲惫的笑容:“没事…不累…” 说着,从怀里掏出那半个温热的饼子,递给虎子,“虎子,吃。”
虎子接过饼子,开心地啃起来。
林秀又小心翼翼地将那三个还带着体温的大钱,放进炕沿边那个装着之前卖嫁衣铜钱的钱袋里。钱袋终于不再那么干瘪了。
她走到灶台边,想给自己舀点热水喝。灶上温着一个小陶碗,里面是半碗稠稠的、还冒着热气的粟米粥。粥熬得很浓,米粒都开了花,散发出温暖的香气。
林秀愣了一下。家里的粮缸早空了,这点米…是张婶带来的?她疑惑地看向张婶。
张婶却努努嘴,示意炕上。
林秀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陈石沉默地躺在那里,眼睛看着屋顶,仿佛那半碗粥与他无关。但林秀瞬间明白了——这是他中午的药粥(老郎中说需温补,张婶熬了稀粥),他…省下了半碗!
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鼻尖,混合着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淹没了林秀。她看着那半碗温热的粥,又看看炕上那个沉默如山、伤痕累累的男人,喉头哽咽得说不出话。几天的奔波劳碌,冻裂的双手,沉重的压力,仿佛在这一刻都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她没有推辞。默默地端起那半碗温粥,走到灶膛边的小凳子上坐下。温暖的灶火烘烤着她冰冷僵硬的身体。她小口小口地喝着粥。粥很稠,很暖,带着粮食最朴实的香甜,顺着喉咙滑下,温暖了冰冷的胃袋,也温暖了那颗在寒冬里挣扎了太久的心。泪水无声地滑落,滴进碗里,混着温热的粥,被她一起咽了下去。这半碗粥,比她今天在里正家吃到的任何东西,都更暖,更沉。
陈石依旧沉默地看着屋顶,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只有他那紧抿的唇角,似乎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