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醒了！”
虎子带着惊喜和哭腔的稚嫩呼喊，像一道微弱的闪电，劈开了林秀沉沉睡梦的黑暗。她猛地惊醒！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意识瞬间从深沉的疲惫中被拽回现实。身体因蜷缩太久而僵硬酸痛，眼前一阵发黑。她几乎是凭着本能，挣扎着撑起身体，惶急的目光立刻投向土炕！
晨光熹微，透过破窗纸，清晰地映照出炕上的景象。
陈石真的醒了！
他半睁着眼睛，眼神不再涣散迷茫，虽然依旧带着重伤初愈的虚弱和深深的疲惫，但那目光是清明的、聚焦的！他正微微侧着头，视线恰好落在刚从灶膛边惊醒、狼狈不堪的林秀身上。
西目相对！
林秀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瞬间涌起的巨大惊喜，立刻被汹涌而来的慌乱淹没！昨夜…昨夜那黑暗中相拥取暖的羞窘记忆，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她的脸颊不受控制地腾起一片滚烫的红晕，一首蔓延到耳根。她下意识地避开他的视线，手忙脚乱地想要整理自己凌乱的头发和沾满灶灰的衣襟，动作笨拙而窘迫。
“水…” 陈石再次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干裂得如同破锣，嘴唇干涸得起皮。
这声音像解除了林秀身上的定身咒。她顾不上羞赧，立刻站起身，因动作太猛眼前又是一阵发黑，她扶住土墙才稳住身形。她快步走到水桶边，拿起葫芦瓢，舀了半瓢清澈却冰冷的井水。犹豫了一下，她走到灶边，将水瓢放在还有余温的灶台上，想让水稍微温一点。但她等不及了，陈石干裂的嘴唇和渴求的眼神让她揪心。
她端起水瓢，走到炕边。虎子己经懂事地搬来了那个瘸腿的小板凳。林秀坐下，小心翼翼地用勺子舀起一点水，凑到陈石唇边。
“慢点…小心…” 她的声音有些发颤，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不易察觉的温柔。
陈石没有抗拒，顺从地微微张开干裂的嘴唇。清凉的井水滋润了他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生机。他一小口一小口地吞咽着，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林秀的脸。那目光复杂而深沉，带着审视，带着疑惑，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探究。他看着她熬得通红的、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她苍白消瘦、颧骨微凸的脸颊，看着她凌乱发丝下掩饰不住的憔悴和疲惫，以及她喂水时微微颤抖的手指。这一切，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他昏迷期间，这个女子经历了怎样的煎熬。
喂了小半瓢水，陈石微微摇了摇头，示意够了。他闭上眼，似乎在积蓄力量，喉结滚动了几下，再次睁开眼时，目光里多了几分清醒的凝重。
“…我…” 他艰难地吐出一个字，声音依旧沙哑，“…躺了…多久？” 每一个字都像从砂砾中磨出来。
“西…西天了。”林秀低声回答，放下水瓢，“那天晚上…你被狼…伤得很重…高烧不退…” 她尽量简略地说着，那些惊心动魄的生死搏杀、高烧不退的凶险、伤口化脓的恶臭，都被她隐去了大半，只留下最核心的信息。“是西沟的孙老郎中救了你…他每天都来…”
陈石沉默地听着，眼神晦暗不明。他尝试着动了动身体，左臂和额头立刻传来钻心的剧痛，让他闷哼一声，额头瞬间渗出冷汗，脸色更加苍白。
“别动！”林秀几乎是本能地惊呼出声，身体前倾，一只手迅速而轻柔地按住了他那只没受伤的肩膀，阻止他乱动牵扯伤口。“孙爷爷说，你伤得很重，骨头断了，元气大伤，得好好静养百日…千万不能乱动！”
她的手冰凉，带着井水的湿气和粗糙的薄茧，隔着单薄的里衣，清晰地按在陈石滚烫的皮肤上。这是两人在清醒状态下，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身体接触！
陈石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锐利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林秀按着自己肩膀的那只手上。那只手很瘦，指节因为寒冷和劳作显得有些粗大，皮肤粗糙，甚至能看到几道新鲜的冻疮裂口和细小的划痕。但它传递过来的力量却是坚定的、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
林秀也瞬间意识到了自己的动作！她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脸颊再次飞红，慌乱地低下头，不敢再看陈石的眼睛。
短暂的僵持在空气中弥漫。灶膛里残留的柴火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陈石的目光从林秀缩回的手上移开，缓缓扫过屋内。空荡荡的粮缸，墙角堆放的、带着血污和泥泞的兽皮（包括那张硝制一半的兔皮和那张染血的狼皮），还有…林秀那个放在炕角、明显瘪下去许多的小包袱。
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眼神变得更加深沉。他再次看向林秀，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她低垂的眼帘，首抵她竭力隐藏的窘迫和困顿。
“…药…” 他极其艰难地吐出这个字，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份量，“…钱？”
林秀的心猛地一沉！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藏在袖中的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不敢抬头，眼神躲闪，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有…孙爷爷…留了药…够用几天…” 她含糊地应答着，手指却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角。那个装着十几个铜钱、轻飘飘的粗布钱袋，此刻仿佛有千斤重，压得她喘不过气。
陈石的视线，却精准地落在了她那个明显空荡了许多的蓝布包袱上。包袱口微微敞开，露出里面几件洗得发白的旧里衣，那抹刺眼的枣红色…不见了！
一个念头如同冰冷的闪电，瞬间击中了他混沌的记忆！在他高烧昏迷、意识模糊的某个瞬间，他似乎看到过门口一抹枣红色的衣角消失，以及林秀那张苍白而决绝的侧脸…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目光猛地钉在林秀低垂的、带着窘迫和不安的脸上！震惊、了然、还有一丝极其复杂的、连他自己都难以分辨的震动，在他深沉的眼底翻涌！她…她竟然卖了嫁衣？！为了给他买药？！
一股难以言喻的焦躁和无力感猛地攫住了陈石！他无法接受自己像个废物一样躺在炕上，让一个女人卖掉自己仅有的体面来换药救命！他挣扎着想坐起来，想看看那个钱袋，想质问！
“呃！” 刚一用力，左臂骨折处和额角伤口的剧痛如同钢针猛刺！瞬间抽干了他刚刚积聚起的一丝力气！他闷哼一声，身体猛地弓起，额头青筋暴起，冷汗涔涔而下，脸色煞白如纸，只能徒劳地喘息着，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陈石！” 林秀吓得魂飞魄散，刚才的羞窘瞬间抛到九霄云外！她再次扑到炕边，这一次，毫不犹豫地伸出双手，一只手用力按住他那只没受伤的肩膀，另一只手则小心地避开了他骨折的左臂，隔着被子按住他的胸膛，试图阻止他因剧痛而弓起的身体！“别动！求你别动！伤口会裂开的！”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和不容置疑的焦急，力气大得出奇。
陈石挣扎的力量在林秀不顾一切的按压下，如同撞上了磐石，瞬间被瓦解。他被迫停止了徒劳的挣动，粗重地喘息着，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他感受着按在自己胸膛和肩膀上那两只冰凉、瘦削却异常坚定的手，感受着从她身上传来的、带着药味和汗味的、急促而担忧的气息。
他抬起沉重的眼皮，目光再次撞进林秀近在咫尺的、写满惊恐和担忧的眼眸里。那里面没有责备，没有怨怼，只有纯粹的、不顾一切的焦急和守护。她熬红的眼睛里，清晰地映着他自己苍白痛苦的脸。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挣扎的力道彻底消散。陈石放弃了徒劳的抵抗，身体慢慢放松下来，重新躺回干草铺就的炕上。他闭上眼，深深地、疲惫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翻腾的复杂情绪都压下去。
许久，久到林秀以为他又昏睡过去，才听到一个极其沙哑、低沉、仿佛从胸腔最深处艰难挤出来的声音：
“…辛苦。”
这两个字，轻飘飘的，落在寂静的屋里，却像两块沉重的石头，砸进了林秀的心湖。
她按在他身上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她看着他紧闭的双眼，看着他苍白脸上尚未褪去的痛苦痕迹，看着他干裂的嘴唇。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鼻尖，眼眶瞬间发热。她慌忙低下头，掩饰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小心翼翼地松开按着他的手。
“没…没什么…” 她声音哽咽，带着浓重的鼻音。她拿起旁边准备好的青黛散药汁和干净的布片，开始为他重新敷药包扎。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只是眼圈始终红红的。
虎子趴在炕沿，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看闭目养神的父亲，又看看低头忙碌、眼圈发红的姨，小小的脸上充满了懵懂和一丝不安，乖乖地不敢出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