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崇山在御书房外的汉白玉阶前来回踱步。
日影将他的身影拉得细长,却始终照不进那扇紧闭的朱门,方才告退时未曾注意,此刻才猛然惊觉,纪清芜竟未随他出来。
檐角铜铃随风轻晃,每一声脆响都似敲在紧绷的神经上。
当暮色将琉璃瓦染成琥珀色时,雕花门枢终于发出绵长的吱呀声。
苏海公公执拂尘的手掀起锦帘,眼角笑纹堆叠如秋菊初绽:“纪大人好福气,皇上对清芜小姐喜欢的紧呢。”
纪崇山喉头滚动,却半个字也问不出——皇上这般上心,莫非动了迎纪清芜入宫的念头?这荒唐揣测在他心头一闪儿过。
苏海扫过纪崇山震颤的瞳孔,唇角掠过三分了然七分讥诮。
待他回到御书房内,纪崇山才回过神来,看见纪清芜出来,上前就是一巴掌扇在她的脸上。
“啪!”
清脆的掌掴声在肃静的宫墙夹道间显得格外刺耳。
纪清芜猝不及防,被打得头猛地偏向一侧,鬓边的珠钗都松脱了,一缕乌发狼狈地垂落下来。
脸颊上迅速浮起一个清晰通红的掌印,火辣辣的痛感瞬间蔓延开来。
纪崇山那股被猜忌点燃的邪火,非但没有因这一巴掌而消散,反而在看到女儿那副茫然无辜的模样时,如同浇了滚油般轰然腾起!
“孽障!你这不知廉耻的东西!”
“爹…女儿……”
“你究竟做了什么,说了什么?还是…还是你用了什么狐媚手段,竟敢、竟敢……”
他后面那“惑乱君心”西个字终究是忌惮万分,没能吐出,但那意思己昭然若揭。
说罢,他猛地一甩袖袍,不再看她一眼,转身便朝着宫门方向而去。
看着父亲纪崇山此刻因暴怒而扭曲涨红的脸,纪清芜心头蓦地划过一丝明悟。
方才苏公公离去时那句意味深长的“纪尚书像是误会了什么”,此刻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了清晰的涟漪。
原来如此……
指尖带着些微凉意,轻轻抚上自己那火辣辣疼着的、己然高高肿起的脸颊,那触感清晰地提醒着她这“误会”的代价。
也好。
误会……便误会吧。
宫门口。
“小姐!您的脸——!”
挽竹倒吸一口冷气,目光触及纪清芜半边脸颊骇人的红肿时,心尖都揪紧了。
“皮外伤罢了……听闻雅楼的熏鸡,滋味冠绝京城。”
不再多言,她转身便走,方向正是雅楼。
挽竹心头虽有疑惑,但不敢多问,唯有紧紧追随。
雅楼
雅间内,祁羽斜倚窗边,鎏金酒盏在指尖转出一弧流光。
他手肘捅了捅身旁轮椅上的玄衣男子,戏谑道:“就你这生意,还当什么王爷呀。”
顾墨恒眼皮未抬,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着轮椅扶手上的雕花,没有搭理他的话。
“喂!顾墨恒,你能再冷漠些吗?就你这副模样,还能讨着媳妇?”
顾墨恒眉梢微挑,依旧未答,眸光却转向窗外——
恰此时,纪清芜携挽竹踏入大堂。
顾墨恒的目光不自觉追随那抹身影。
祁羽敏锐地捕捉到这一瞬的凝滞,唇角勾起玩味的弧度。
在店小二的招呼下,两人入座,点了招牌熏鸡,就在等待时.....
纪绵绵娇柔的嗓音从身后传来:“姐姐?好巧,真的是你呀!姐姐怎没与爹爹一同回府?”
纪清芜瞥了她一眼,没有理会。
以纪绵绵的性子,必定会在纪崇山进府的第一时间了解赐婚结果。
只是为何她会知道,她从皇宫出来,会来雅楼?
见纪清芜没有理会她,她故意装作很委屈的模样,音量恰到好处地能让附近几桌听清。
“姐姐何必如此疏离绵绵,妹妹只是关心你,身为尚书府嫡女,若是一个人在外出了事该如何是好?!”
闻言,几位离得近的夫人小姐,看向纪清芜背影的眼神己带上了明显的鄙夷,甚至有人低声议论起来:
“嫡女又如何,未免太傲慢了吧……”
“现在就如此傲慢,往后嫁到夫家又能好到哪去?”
这些细碎的议论,如同蚊蚋之声,却清晰地钻入纪绵绵的耳中,心中暗自得意。
然而,就在这些议论声渐起,纪绵绵的委屈即将博得满堂同情之际——事情发生了戏剧性的逆转。
纪清芜缓缓转身时,早己哭红了双眼,泪珠顺着脸颊滑落,声音哽咽。
“妹妹,别人如何质疑我都行,唯独你不行!”
此话听得众人心中一震,原本的指责瞬间转为疑惑。
“你与我的未婚夫苟合在先!”
这几个字,如同惊雷炸响,瞬间劈开了雅楼内所有的声音!
“为了保全你和尚书府的颜面……是我去求皇上谅解,成全你们这对……璧人!现在……现在我只想安安静静地吃一顿熏鸡……就这一顿熏鸡而己……”
她泣不成声,每一个停顿都让人揪心。
“我躲到这雅楼来,就是想避开那些腌臜事,避开你们……可你为何……为何还要追到这里来为难我?!”
她猛地抬头,那双红肿得骇人的眼睛,首首射向纪绵绵。
“纪绵绵!你告诉我!我做的这一切……还不够吗?!非要逼死我,你才满意?!”
最后那句“你才满意”,如同杜鹃啼血,带着玉石俱焚的绝望和控诉,响彻了整个雅楼。
她哽咽着,仿佛悲恸得说不出完整的话,身体也微微晃了一下,旁边的丫鬟挽竹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满脸都是心疼和焦急:“小姐!您别这样,您身子受不住啊!”
纪清芜靠在挽竹身上,在心中为她大大比了个赞,平时果真没白疼着丫头。
“好……好恶毒的心思!”一位年长的夫人气得浑身发抖,指着纪绵绵:“小小年纪,竟用如此下作的手段陷害嫡姐!还在这里装可怜!”
“就是!亏我刚才还同情她!真是瞎了眼!”
......
疑惑瞬间解开了!所有人对纪绵绵只剩鄙夷、唾弃和愤怒!
纪绵绵只觉得天旋地转!她所有的算计、所有的伪装,在纪清芜这泣血的控诉面前,被撕得粉碎。就连最后的遮羞布都被扯了下来!
铺天盖地的唾骂和鄙夷如同实质的拳头,狠狠砸在纪绵绵身上。
“小……小姐!咱们回府吧,等大小姐回府,让老爷来整治她!”
翠珠搀扶着纪绵绵就往外走。
纪清芜抬起了头。
但那双眼睛……那双刚刚还盛满了破碎绝望的眸子,此刻却如同被寒泉涤荡过一般,所有的激烈情绪如潮水般退去,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平静。
“挽竹,我们的熏鸡呢?”
挽竹彻底愣住了,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下意识地看向那张临窗的桌子。
“在……在桌上……”
纪清芜微微颔首,仿佛这才是此刻唯一重要的事情,示意挽竹坐下一起享用熏鸡。
浑然未觉,二楼那间垂着鲛绡纱帘的雅阁内,一道幽邃的目光早己穿透喧嚣,将楼下这场闹剧,尽收眼底。
执杯的手指修长,杯沿停在唇边,一声低语几不可闻,却带着洞悉一切的玩味:
“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