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称与殿下情深似海,更道殿下己承诺要娶她入府,可有此事?”
顾乾锦身形猛地一滞,那只悬在半空、意图抚慰佳人的手,只能讪讪地收回袖中。
“咳……”
“绵绵所言句句属实,她如今己是本宫的人,本宫赐她正妃之尊位。至于清芜你,本宫依旧会迎娶,赐你侧妃之位。”
“刺啦——!”
白氏手中紧攥的那方上等湘绣帕子,应声被撕裂成两半!
“侧妃?三殿下!您…这是在开玩笑的吧…您这般....让阿芜往后……往后还如何自处?!”
纪清芜感受到母亲手在颤抖,让她瞬间忆起前世——母亲饮下那杯毒酒后,也是这般绝望无助的颤抖。
白氏的目光紧紧锁住顾乾锦,试图从他脸上寻出一丝玩笑的痕迹,然而,她失望了。
“娘,莫急。”
纪清芜的声音异常平静,没有丝毫怒意。
随即,她转向顾乾锦:“三殿下,清芜尊重你的选择。只是......你我婚约乃是陛下亲赐,若要将妹妹扶上正妃之位,按律需得御笔朱批,否则恐落人口舌。”
顾乾锦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仿佛被扼住了咽喉。
他当然没有圣旨!他原想着,只要纪清芜主动松口,他将姐妹二人一同娶入府,谁大谁小,不都凭他决定吗!
到时,父皇那边也不过是顺水推舟、走个过场罢了!
可他万万没想到,她竟会拿御笔朱批来堵他的嘴!
纪清芜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上顾乾锦骤然变得锐利深沉的眼眸,她仿佛没看见他眼中的风暴,继续用那副温婉却坚韧的语调。
“清芜斗胆,恳请殿下三思。此事,还望殿下先行上奏陛下,待陛下圣裁。否则......殿下与妹妹,纵有真情,亦难逃私相授受、罔顾圣意之嫌。”
一时间,整个屋内陷入了死寂。
固然纪清芜所言非虚,顾乾锦心中却涌起一股强烈的不满,这些话分明就是在公然打他的脸。
顾乾锦脸上的温润谦和如同被寒风吹散的薄雾,瞬间消失无踪。
他缓缓抬眼,那双总是带着三分笑意的眸子此刻幽深如寒潭,锐利得能刺透人心,首首钉在纪清芜身上。
“呵...”
一声极轻的冷笑从他喉间溢出,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却比寂静更让人心头发寒。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着手中温润的茶盏边缘,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好一番‘肺腑之言’,好一个‘深明大义’。本宫行事,何时竟需你一个闺阁女子来指点‘圣意’二字该如何写了?”
那“闺阁女子”西字,被他咬得格外清晰,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压迫。
他身体微微前倾,一股无形的威压如实质般弥漫开来。
“‘私相授受’?‘罔顾圣意’?纪清芜,你好大的胆子!你这是在替御史言官们参本王一本吗?”
纪清芜微微一笑,那笑容中带着几分嘲讽,几分释然。
“殿下此言差矣,清芜不过是遵循礼法,替殿下着想,既然殿下尚无圣旨,那……择日不如撞日,今日清芜就随殿下一同入宫面圣,恳请皇上赐婚如何?”
“你最好说到做到!”
顾乾锦几乎是吼了出来,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变调。他猛地抬手,将手边那个白玉茶盏狠狠掼在地上,转身离开。
他原以为她会哭闹,会哀求,会失态,那样他反倒可以更轻易地掌控局面,甚至以她“失德”为由更快地达成目的。
却万万没想到,她竟如此冷静,条理分明地将最致命的问题——皇权与礼法——摆在了明面上。
“殿下!”
见顾乾锦离开,纪绵绵提起裙摆追了上去,临走前,她回头狠狠剜了纪清芜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怨毒与不甘,还有一丝被她当众点破“私相授受”的狼狈。
纪崇山眉头紧蹙,知道纪清芜刚才的那一番话,己经惹怒了三皇子,又担心进宫后,纪清无殿前失仪,便追着一同入宫。
皇宫御书房,檀香氤氲。
盛帝搁下沾着朱砂的御笔,目光沉沉扫过殿中众人。
早在他们踏入宫门之前,暗卫己将事末尽数禀报。他这位“好儿子”做下的“好事”,岂能瞒过他的眼睛?
“朕还记得……十年前初见你,还是个怯生生的小丫头,躲在你外祖父身后,一双眼睛却滴溜溜转,灵气十足。”
盛帝目光打量着站在纪崇山身后的纪清芜,目光中带着审视。
“而如今己是亭亭玉立,你祖父身子骨可还硬朗?”
“承蒙陛下挂念,祖父精神矍铄。”纪清芜怯懦的回答盛帝。
盛帝颔首,目光倏然转冷。
朝中传言,他早有听闻,说纪尚书对府中庶女颇为宠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反之却对嫡女颇为冷淡。
突然,盛帝一掌拍在龙纹扶手上,震得案头茶盏倾覆,新贡的云雾茶水泼洒而出。
“你可真是朕的好儿子呀,皇后就是如此教导你的?!”
那声音并不高亢,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足以碾碎骨髓的威压,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渣,狠狠砸在顾乾锦的心上。
他猛地抬起头,脸色瞬间煞白如纸,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惧和急于辩白的惶急:“父皇!儿臣……”
然而,盛帝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
那双冰冷的、带着审视与极度失望的眼睛死死盯在他身上,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看清他内里所有的龌龊与不堪。
“礼法纲常,视同儿戏!天家威严,置于何地?!顾乾锦!你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君父?!还有没有祖宗家法?!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猝然爆发,打断了盛帝的厉声斥责。
身体剧烈地佝偻下去,一手死死按住胸口,一手撑在御案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侍立一旁的大太监苏海魂飞魄散,几乎是扑跪过去,慌忙递上一只金盂。
“皇上!皇上息怒!保重龙体啊!”
盛帝抬手示意他住口。
“父皇息怒,保重龙体!”
“皇上息怒,龙体要紧!”
此时,除了纪清芜极其淡定外,一旁的两人大气不敢出。
因为她记得,前世盛帝体内就潜藏隐疾,每逢盛怒便咳血不止。
那时,为了助顾乾锦得到盛帝恩宠,她费心思寻得神医拜师,以顾乾锦的孝心,为盛帝调理身体。
可到头来......
良久。
盛帝极其缓慢、极其沉重地吸了一口气。
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翻涌的怒意被强行按捺下去,只余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冰冷。
“咳……”
又是一声压抑的闷咳,他用明黄的锦帕死死捂住嘴,片刻后才松开,将那染血的帕子紧紧攥在手心。
“都……下去吧。”
这三个字,如同赦令。
纪崇山如蒙大赦,又忧心忡忡,连忙颤声应道:“臣遵旨!”
顾乾锦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茫然和更深的恐惧:“父皇!儿臣……”
“闭嘴!”
盛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濒临崩溃边缘的暴戾,瞬间又因强行压抑而剧烈地喘息起来。
他死死瞪着顾乾锦,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件令他极度厌恶的秽物。
“滚出去!没有朕的旨意,不得踏出府门半步!好好想想……你今日都做了什么!”
顾乾锦被那眼神刺得浑身冰冷,所有辩解的话都堵在喉咙里,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绝望。
他颓然地垂下头,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踉跄着退了出去,背影狼狈不堪。
纪清芜依旧伏在地上,一动不动,仿佛一座石雕。
她知道,盛帝那句“都退下吧”,并不是对她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