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仪宫
晨光利落如刃，轻易便刺破了鲛绡帐的朦胧。
皇后眼睫微颤，缓缓睁开，映入眼帘的先是头顶繁复的百子千孙承尘彩绘，继而才是贴身周嬷嬷那张堆满笑纹的脸。
“娘娘醒了？”
周嬷嬷手脚麻利地掀开锦被，声音里裹着蜜糖似的甜腻：“昨儿夜里皇上歇得好，娘娘也歇得安稳，这气色瞧着，真真是比御花园里晨露洗过的牡丹还要鲜亮几分呢！”
皇后的目光却越过周嬷嬷殷勤的笑脸，落在那张宽阔的紫檀木雕龙凤拔步床上。
明黄云锦被衾随意堆叠，一只明黄软枕甚至滚落到了脚踏边，无声地昭示着昨夜帝王短暂的停留。
视线掠过那抹刺目的明黄，最终定在自己腕间那只水头极好的羊脂玉镯上。
这镯子，是当年王府桃树下，那个还不是皇帝的少年，笨拙又郑重地套上她的手腕，一字一句，烫得她心头发颤：“姝儿，此生，只你一人。”
“雨烟别说了，那不过是一夜春雨罢了，下过了，也就过了。”
她支起身，任由宫婢们上前伺候梳洗。
铜镜里映出一张端丽却沉静的脸庞，眉宇间是多年宫闱浸润出的不动声色。
三千佳丽，如云如霞，帝王恩宠，不过是春日里最不可靠的那一阵风。
她早己明白，指望帝王只取她这一瓢，无异于痴人说梦。
那个关于“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灼热誓言，终究被深宫岁月层层覆盖，风化成了一句模糊的回响。
只有腕间这温润的玉，还固执地残留着一丝早己冷却的余温。
梳妆停当，皇后起身：“御花园里新开的芍药该是不错，嬷嬷随我去瞧瞧。”
刚踏入御花园的月亮门，一阵娇脆的笑语便裹着浓郁的香风迎面撞来。
只见花径深处，柔贵妃被一群宫人簇拥着，正袅袅娜娜地行来。
她今日打扮得格外用心，一袭桃红蹙金海棠宫装，发髻高耸，最醒目的是鬓边一支张扬的珊瑚簪子，在晨光下熠熠生辉，活像把御花园里那株最大的红珊瑚首接顶在了头上。
“哟！”
柔贵妃远远瞧见皇后，柳眉一挑，眼底的笑意浮在表面，像一层薄冰：“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皇后娘娘竟也有兴致出来赏花？啧，瞧瞧娘娘这气色。”
她走近几步，目光带着钩子般在皇后脸上逡巡：“昨夜承泽雨露，果然是不同凡响呢！”
皇后脚步未停，目光淡淡扫过柔贵妃，她明白柔贵妃是在讽刺她难得得到皇上恩宠。
“柔贵妃说笑了，若论气色，本宫哪里及得上妹妹？只是这一日不见.....哎呀，瞧妹妹头上这新得的红珊瑚簪子，如此别致，倒像是御花园里那株百年红珊瑚不甘寂寞，要来同百花争一争这满园春色呢。”
她故意将话停顿一下，让听的人对省略的话，产生猜测。
不远处闻声的宫女、太监小声议论，仿佛在讽刺独得圣宠的柔贵妃，如同园中花木，今日盛开，明日或许凋零。
沈芊柔脸上那层假笑瞬间冻住，精心描绘的眉眼微微扭曲，那支被她视为无上荣宠的珊瑚簪子，此刻在皇后轻描淡写的言语里，竟成了个不伦不类的笑话。
身后的宫人个个屏息垂首，恨不得缩进地里。
唯有她肩上那只翠羽鹦鹉，不识趣地歪着头，尖声学舌：“争春色！争春色！”
气得沈芊柔胸口起伏几下，但还是强压下翻腾的怒意。
“本宫这点子微末颜色，哪敢跟姐姐相比？倒是姐姐您啊……近来怕是为三殿下忧心太过吧？唉，皇上金口玉言，这一月的禁足，一日也少不得。算算日子，再过得几日，那北夏的和亲公主可要进京了！三殿下……啧啧，可惜啊，真真是可惜！这大好的机会，怕是要生生错过了呢！”
一串话又快又急，字字如针，狠狠扎在皇后心口最柔软的那处。
她正欲伸向一朵初绽芍药的手，骤然悬在了半空。
那粉白娇嫩的花瓣在晨风中微微颤动，像极了记忆中儿子少年时明朗的笑靥，此刻却被禁足令死死地锁在深宫一隅。
“娘娘……”
周嬷嬷脸色一白，担忧地上前半步，声音压得极低：“您千万别往心里去！三殿下龙章凤姿，文武全才，是众位皇子中最最出色的！皇上心里明镜儿似的，定不会……”
“嬷嬷。”
皇后淡淡地打断她，悬着的手终于落下，却并非拈花，而是轻轻拂过花枝旁一片略显枯黄的叶子。
“慎言。”
柔贵妃见皇后依旧一副八风不动的模样，自觉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那股得意劲儿也泄了大半。
她冷哼一声，将鬓边那支招摇的珊瑚簪子又扶了扶正，下巴抬得更高，像只骄傲得过了头的锦鸡。
“本宫还要去给皇上送亲手熬的鸡汤，就不扰姐姐赏花的雅兴了。我们走！”
说罢，带着她那浩浩荡荡的仪仗和那只聒噪的鹦鹉，趾高气扬地擦身而过。
鹦鹉飞过皇后头顶，还不忘丢下一句学来的新词：“可惜啊！可惜！”
那鹦鹉尖利的尾音和柔贵妃身上浓烈的熏香，如同粘稠的污迹，久久滞留在花径的空气里，挥之不去。
周嬷嬷看着皇后依旧平静无波的侧脸，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还是把满腹的宽慰之词咽了回去。
她太清楚自家娘娘的性子了，越是惊涛骇浪，面上越是平静无波。
可她更清楚，三皇子，是娘娘在这深不见底的宫殿里，唯一真正活着的念想。
皇后终于再次伸出手。
这一次，她没有去碰那朵娇艳的芍药，白皙的手指反而落在了旁边一支开得有些歪斜、略显倔强的月季花枝上。花枝生着细密的尖刺。
她凝视着那细小的锋芒，指尖微微用力。
“喀嚓。”
一声极轻微却异常清晰的脆响。那截带着硬刺的花枝，被她生生折断，攥在了掌心。
“深宫岁月，年复一年，不过如此罢了。”
她缓缓收紧手指，将那截带着硬刺的花枝紧紧攥在掌心，刺尖深深陷入温软的皮肉里，尖锐的痛楚清晰而具体地蔓延开来。
只有这掌心里隐秘而尖锐的痛楚，才无比真实地提醒着她：那被生生折断的，从来都不只是一段花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