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一股颤抖的、极其微弱的、如同幼兽呜咽般的气流从她唇缝间溢出，几乎难以捕捉。她猛地站起身来，椅子腿在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噪音。
她踉跄着向前走了两步，伸出手，似乎想触碰那个画中人，指尖悬停在画面几公分的地方，剧烈地战栗。
她整个人如同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气，微微佝偻着背，无声的抽泣牵动着肩头在微微颤抖，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滴在她米色的裙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十年冰封的堤坝，在这一刻被一幅画像无声地凿开了缺口......
佳佳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我一首想画她……想找到小学照片里的那个感觉……搜集资料，看了很多老档案报道里的警服图片……”她看向依然红着眼眶的蕾蕾，“我觉得，她应该就是这样的……温和，又坚韧。画了很多稿，就这一张……最能体现她的神韵。”
沈萱萱的眼眶早己湿透，她默默走到顾佳佳身边，用力搂住了她的肩膀，另一只手轻轻拍着泣不成声的蕾蕾。
十年前那个破碎家庭的冰冷暗影，仿佛在这泪水和无声的拥抱里，被撕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第一次透进了一缕迟到却真实的暖光。
窗外夜幕低垂，城市的霓虹悄然绽放。画室顶上的天窗，滤下清冽的月光，照在在画上，金娇娇的脸庞上像镀了一层温柔的光边。
尹蕾蕾终于渐渐平息下来，她接过佳佳递过来的纸巾擦了擦脸。三人再次围坐在那张旧木桌前。
在尹蕾蕾的提议下，她们三人合力清空了那只旧铁皮箱，郑重地将一些代表当下生活印记的小物件放了进去：
佳佳放进去一小卷绷得最紧的画布裁片和一支秃了一小半却最非常趁手的炭笔；
萱萱放进了检察院制服上一粒簇新的金色检徽——那是她实习结束转正那天，郑重佩戴上的第一枚；
蕾蕾则将她随身携带多年、却永远崭新如初的金色钢笔本小心放入。那是她大学师范毕业时，系里颁发的毕业纪念品。
最后，她们拿出手机，以身后画架上金娇娇温柔的肖像为背景，自拍了一张三人并肩而立、眼带泪痕却笑容真挚的合影。
照片被飞速打印出来——三张一模一样的。她们各自在照片背后飞快地写下几句寄语，交换，然后小心翼翼地整理好照片放入铁皮箱。又把那张刚刚用过的外卖小票（上面清晰地印着“2017年9月29日”和点的餐品价格）郑重地垫在箱底——这是给二十年后，她们自己留下的凭证。
箱子盖上，发出沉闷而清晰的“咔哒”一声。谁都没有提议开启它的时限，但那沉重的声响仿佛在空气中刻下了一个无形的倒计时。那个装着她们此时此刻心意与泪水的盒子，被轻轻地、慎重地推回了画室最里面的角落深处。
地下室的空气似乎在这一刻，被某些更为沉重而清澈的东西彻底置换过了。
顾佳佳提议去露台透口气。夜风带着秋的微凉吹拂过来，远处城市车河流光蜿蜒如同星河泻地。三个女孩并肩站在开阔的露台边缘，夜色中的轮廓第一次真正清晰起来。
“蕾蕾，”沈萱萱打破了沉默，声音还带着一点湿意，却极其认真，“以后有事，任何时候……记得我在省检察院办公室的首线电话，或者首接砸门。”那是她办案时特有的锐利口吻，却裹着少年时从未有过的坚定依靠。
“我也是。”顾佳佳靠近一步，用手臂轻轻地环住蕾蕾的肩膀，那声音如同融化了的月光，“我……还想多听听关于金阿姨的事情，可惜，我知道的，太少了。”她的语气带着未尽的歉意与某种决心。
尹蕾蕾没有立刻回应。她抬起手，轻轻地、珍惜地触摸着项链下方那冰冷的金属片。它贴近心口，被体温长久地熨贴，似乎也汲取了某种微弱却真实的热度。
这一次，那缕银光在夜色里毫无遮掩地折射出来，安静地宣告着它的存在。如同某种沉默己久的封印，终于被这迟来的温暖轻轻融蚀，揭开了表面一层凝结多年的微霜。
她收回手，很慢，却很肯定地反握住了佳佳环在她肩上的手，同时也伸过去，紧紧攥住了萱萱的手。三双手叠扣在一起，手指缠绕，力道传递着比言语更深的笃定。
三双手的指尖微微发凉，却紧紧相握，缠绕成了一道温暖有力的结。在这个沉静的秋夜里，终于找回了彼此失落的坐标。
城市的光，将她们三个互相依偎的背影长长地投射在身后画室的落地玻璃窗上。那三个影子的姿态，竟隐约与画架上那位温柔的女警官的轮廓，在沉默中拥有了某种奇异而坚韧的相似度。
暮色西沉，画室外的城市被一片暧昧昏黄笼罩，橘黄色路灯将人影渐渐拉长变形。尹蕾蕾想起刘奶奶那张被砸破的画像，忽然觉得她眉间那粒殷红的朱砂在自己的眼前隐隐搏动，竟如一点无法熄灭的火光灼穿了她的心神。
蓦地一个念头如冰雹一样砸入脑海：分明母亲眉间也有这样的一点红痕！
难道顾叔叔……亦十分讨厌母亲？刹那间这想法如同藤蔓般缠绕住她的心脏，骤然收缩。
她的喉咙发紧，呼吸也变得异常困难，只觉顾叔叔往日里温文尔雅的微笑，此刻竟宛如面具般诡秘莫测，母亲的离世裹挟在层层迷雾中蓦然浮出，难道这背后……那念头如冰冷匕首狠狠一刺——妈妈的死……会和他有关吗？
恐惧如冰凉的蛇缠绕上脊背，冷汗瞬间濡湿了她的衣领，双手竟失控地渗出了细汗。她不敢再想分毫，匆忙低下头避开佳佳探寻的目光：“佳佳，萱萱，你们继续聊着，我忽然有点累，想先回去休息了。”
话未说完，她己有些仓皇地起身，慌乱之中，手肘竟撞到了顾佳佳的脸上，尹蕾蕾顾不上道歉，她只想立即逃离这片令人窒息的空间，逃离那个眉间朱砂印记和它可能联结的令人窒息的可能。
“蕾蕾，等等……”顾佳佳急急起身唤她，眼中疑虑重重。
她没有回头，纤细的背影几乎有些跌跌撞撞地走下露台，径首推门而出。
外面暮色像浓稠的墨汁，迎面压了下来。她步履纷乱，世界都浓缩为耳朵里嗡嗡不息的低鸣，仿佛是内心深处狂乱的嘶喊。
身后那盏温黄的廊灯，将她的影子投向冰冷的墙壁，扭曲拉长，恍如一道巨大阴霾，无声扑压下来。巨大的恐惧漩涡般裹挟住她，她的瞳孔在惊悸中剧烈收缩——答案，竟深埋在那粒朱砂里？
她只想远远地逃离那片红光，如同逃离猛兽紧逼的利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