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室里突然安静下来的气氛，让沈萱萱也停下了翻动旧物的手，她的目光在昏暗里帮着搜寻，却和蕾蕾一样，徒然无果。
墙上密密麻麻的习作里：有沧桑的顾爷爷、穿着朴素的陈冬梅奶奶、神采飞扬的顾佳佳的爸爸、温柔秀雅的顾妈妈，甚至角落里还立着一尊小小的顾佳佳幼年时的自画像
——唯独没有那张本就存在的、眉心点着朱砂痣的刘小曼奶奶的画像。甚至连那块曾经垫着它的、布满木漆暗纹的红木盒子，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时，只见顾佳佳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像是被画室里的尘土呛住，喉头无声地滚动了一下，避开了蕾蕾期待的目光。
“蕾蕾……”她开口，语气干涩，手指无意识抠弄着木桌上的老刻痕，“那张画像……没有了。”
“没有了？”蕾蕾上前一步，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明显的不解和执着，“我明明记得很清楚……”
“被我爸爸砸了！”顾佳佳的声音骤然带上了情绪，像被尖锐物体刺中。仿佛压抑了太久，她脱口而出，带着一股孩子气的委屈和长久累积的不平。话一出口，她自己似乎也有些懊悔，猛地咬住了下唇。
但是在两位好友震惊的目光注视下，她终究没有办法继续保持沉默。
“……大概是我读初二那年冬天的事，”她扭过脸，看向那张画像曾经存在过的墙角，声音如同浸了寒冰，“我爸……他那时候很少来我的画室。那天不知怎么的，公司好像有些不顺心的事情，他端了杯滚烫的热茶进来……就站在那个位置。”
顾佳佳伸出手，指向那片昏暗的墙角。画室的灯光仿佛也随之黯淡下来，沉重地倾注在那个虚空之处。
顾佳佳的声音轻微发颤，眼前却清晰地复现了那让人心碎的一幕：“他就那么站着，一动也不动，死死地盯着画里刘奶奶的脸……盯了有好几分钟。那目光……冷得吓人，我从没见过我爸那种眼神。然后……”
她喉头哽咽了一下，“他什么都没说，突然就举起茶杯，狠狠地砸了过去！滚烫的茶水和碎瓷片全溅到了那张画上！”她胸口起伏着，仿佛听到了当时茶杯爆裂时的那声脆响仍在耳畔震荡。
“‘晦气！’他只吼了一句，”顾佳佳模仿着父亲那冰冷嘶哑的语调，浑身都绷紧了，“‘我讨厌她！’我爸吼完，又猛地指着画中那女子眉心的朱砂痣——颜料被茶水溶开，那点痣变成了一小片刺目的猩红污迹——‘我更讨厌这恶心的痣！’”她闭上眼，复述这刻薄话语的痛苦，清晰地写在脸上，“扔下这句话，他就摔门走了……碎瓷片溅得满地都是……”
尹蕾蕾站在顾佳佳面前，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包裹住，浑身僵冷。她脖颈细长而脆弱，紧紧系在颈间的银链下方，那个冰冷的金属吊坠似乎也瞬间变得沉重无比，压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画室潮湿冰冷的空气钻入她的肺腑，连带着记忆深处某种更深重的恐惧一同苏醒——母亲金娇娇，在那些褪色的黑白遗照里，眉间同样有一颗极淡、极小，却依稀可辨的褐色痣点！
一瞬间，那两处同样凝着朱砂色的印记，在记忆的深渊里产生了令人战栗的重叠！
“为什么？”这两个字低得几乎只是喉头的一下震动，从尹蕾蕾苍白的唇间滚落，“刘奶奶……不是对我们……”她的话停住了，再也无法连贯。
小学那些寒来暑往的日子里，每次在顾家见到那位温柔得体的刘奶奶，总带着暖洋洋的糖果与柔和的笑意。
尤其对她这个缺少母亲疼爱的孩子，那双手总是那么及时地拂去她发梢的灰尘，为她扎好滑落的蝴蝶结，目光里是明晃晃的慈爱。
为什么这样一个人，会引来父亲刻骨铭心的憎恨？为什么一颗无瑕的痣，会变成引发滔天怒火的诅咒印记？
沉默如同一块巨大的玄冰，重重砸落在画室中央，将那点重逢的暖意挤压得稀薄欲碎。
沈萱萱站起身，试图缓和这刺骨的冰冷：“子凉叔叔他……可能过去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她的声音也缺少了底气。
“我不知道！”顾佳佳猛地摇头，声音带着烦躁和不解，“我问过爷爷，他也只是叹气摇头。家里的老照片，关于刘奶奶的……后来也只剩那本旧相册里的几张了。”
她走向那个角落，指着地面，“画板上的窟窿，我一首没补……”她移开一小块挡板，那块蒙尘的画板露出一点边角——一块巴掌大小的不规则豁口赫然出现在画布上，边缘毛糙狰狞，像一个无法愈合的陈年疮疤。
周围还有几道被茶杯碎块或砸或刮留下的深槽。她顿了顿，声音更低，“那个红木盒子……沾满了茶渍和碎颜料，我偷偷处理掉了。”
沈萱萱深吸一口气，想将陷入僵冷和诡异回忆的两人拉出来：“好了好了，今天是我们重聚高兴的日子……”
尹蕾蕾低着头，散落的发丝遮掩了她此刻的神情。几秒钟的死寂之后，她才慢慢抬起脸。脸上没有泪水，只是紧抿的唇线失去了所有血色，面颊如薄胎瓷般脆弱。
她的目光长久地、一动不动地凝视在那画布狰狞的破洞上，仿佛穿透了时间和颜料的阻隔，执拗地锁定在那早己不存在的朱砂痣上。
“我明白了……”很久，她才轻缓地吐出西个字，每一个字都轻飘飘的，却又沉甸甸地坠在画室冰凉的空气里，没有下文，没有追问。
她将手抬起，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覆盖在自己冰凉的吊坠之上——那颗冰冷坚硬的金属体下面，似乎有一个滚烫的烙印，与记忆里另一个温柔的印记隔着生与死的帷幕，隔着时间与猜忌的浓雾，隔着画布上那个沉默而狰狞的破洞，无声对峙。
没有眼泪落下，那双金丝眼镜后的眼睛深处，却刮起了一场无声的、摧毁一切的暴风雪。
那张曾盛着温柔面容、一颗朱砂痣的画像，就此永远沉没在了画室浑浊的阴影深处。唯有画板上留下的那个空洞创口，成为一道无法愈合的深渊裂隙，横亘在往昔的迷雾与当下的沉默之间。
灯光在顾佳佳的眼中碎裂，映照出年幼时父亲手中那个飞溅的热茶杯——它曾载着滚烫的恨意，凶狠地砸碎了另一个女人的面容，也狠狠烫伤了隐藏在自己内心深处的那颗美丽的朱砂痣——那曾是她依偎在温柔的刘奶奶身边时，偷偷抚摸过无数次的温暖印记。
佳佳看着重新展露真正笑容的蕾蕾，心念微动。她默默起身，走到一个被绒布盖着的画架前，深吸一口气。
她转过身，语气带着一种少有的郑重：“蕾蕾……萱萱……其实我为今天……也为这些年，准备了一件……可能不太成熟的礼物。”
她轻轻揭开了那块深色的绒布。蕾蕾的目光瞬间凝固了，身体轻微地颤抖起来。温暖的灯光下，画布上的年轻女警官，穿着挺括的九西式警服，肩章锃亮，面容带着一种久违了的温婉笑意，眉间有一颗显眼的红褐色美人痣——
那是记忆深处妈妈年轻时候的美丽轮廓！画得那样好，几乎复活了空气！时光仿佛瞬间倒流。
尹蕾蕾死死盯着那熟悉而遥远的轮廓，金丝眼镜后迅速氤氲起一片滚烫的水雾，喉咙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整个人僵在原地，像被钉在了时光的十字架上......
她心潮起伏，两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