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改变她命运轨迹的夜晚，歌厅的灯光依旧迷离暧昧。台下烟雾缭绕，人声嘈杂。刘小曼站在台上，白炽的追光灯烤着她的额头，汗水几欲滴落，洇湿了廉价的粉底。
她的嗓子因连续演唱而微微发紧，但她依旧努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目光在喧嚣的台下无意识地扫过时，撞上了一双眼睛。
那眼神与台下那些模糊而热切的旋涡截然不同。
它隔着喧嚣和烟雾，清晰、沉稳地锁定在她身上。那双眼睛的主人正坐在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卡座里，穿着剪裁精良的深色西装，并未像其他人那样举杯喧哗，仅仅倚着沙发背，姿态松弛却又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分量。
他面前那杯剔透的洋酒里，冰粒在金黄的液体中缓慢旋转，碰撞着杯壁，发出细微的轻响。
当刘小曼的目光与之短暂相触时，那人竟微微颔首，向她露出了一个极浅淡、却又含义明确的笑意。那笑容里没有猎取、没有猥亵，更像是一种纯粹的欣赏，一种成年人面对珍品的了然和沉着。
刘小曼感到自己眉间那颗微小的朱砂痣似乎被那道目光灼得微微一跳。
她几乎是逃也似的完成了后面的歌曲，匆匆下台，心脏还在不规律地加速跳动，耳根微微发热。
两天后，领班领着一个穿着得体的年轻男人，走进她们休息时挤在一起的化妆间，油腻的脂粉气混合着汗味在狭小的空间里浮动。
“小曼，”领班声音刻意拔高了几分，带着平时少见的恭敬，“顾先生想单独点你唱两首歌。”领班身后那年轻男子极有分寸地对刘小曼点了点头，眼神平静无波。
刘小曼的指尖还残留着卸妆油的黏腻感，抬眼看去，心脏猛地一缩——是那双眼睛。两天前台下的那个人。
她被引进歌厅顶层一个她从未踏足过的独立贵宾包间。
厚重的门隔绝了外面的喧嚣，里面弥漫着淡淡的雪茄香气，音响设备透着冰冷的金属光泽，灯光被刻意调得柔和舒缓。刚才陪他来的男子无声侍立一旁。
他独自坐在宽大的皮质沙发中央，深色西装外套随意搭在扶手上，仅穿着一件考究的丝质条纹衬衫，领口扣子解开了两颗。他目光落在局促站在门口的她身上，轻轻抬了下手，指着对面的单人沙发：“坐。”
“你好，刘小曼小姐。”他的声音不高，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能穿透杂音的力量，“我是顾尚鑫。”他微微前倾身体，手肘支在膝盖上，姿态放松却又带着一丝难以忽略的审视意味，“歌很好听。”他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掠过她眉间那颗醒目的朱砂痣。“但这样的地方，”他顿了一下，仿佛在斟酌词句，目光坦然地环顾了一下这个精致得不像歌厅一部分的包间，“太埋没你。”
他身体微微靠回沙发，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轻点着节奏。“有没有想过换份工作？”他的目光再次看回她，带着洞悉一切的平静，“比如，离开这里？”
刘小曼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离开这里？这念头像一颗被投入死水的小石子，虽然小，却骤然激起了千层波澜。那些油腻的厨房，后台狭窄的通道里躲不开的咸湿的手，台下黏着的目光，深夜独自回出租屋的心悸……每一个闪回的片段都像针扎。
离开？
这两个字如同带着魔力，瞬间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见她沉默，眼神却明显震动，顾尚鑫嘴角那点极淡的笑意深了一分。他没有再追问，只是对侍立一旁的助理做了个微不可察的手势。
助理立刻上前一步，声音平稳：“刘小姐，我是顾董的助理。顾董的博雅集团在本市经营多年，涉足广泛。秘书处近期正好空缺一名行政秘书。”
他递上一张简洁的黑色名片，冰凉的触感落入刘小曼微微出汗的掌心。“如果您感兴趣，明天上午九点后，可以拿着这张名片到集团人事部。地址在上面。”
顾尚鑫己经站起身，拿起搭在扶手上的西装外套，动作从容流畅。经过刘小曼身边时，他脚步微顿，没有再说什么，只留下一个平静却又份量沉沉的眼神。
那眼神里带着一种了然于胸的力量，仿佛他早己笃定了她的选择。包间的门在他身后无声关闭，只剩下雪茄淡去的烟雾和名片冰凉的触感，以及她胸腔里那颗因为“离开”的可能性而猛烈敲打着肋骨的心。
刘小曼几乎是机械地回到了那个狭小、弥漫着陈腐气味的出租屋。她没有开灯，首接扑倒在嘎吱作响的单人铁床上，身体里沉甸甸的疲惫此刻仿佛有了实质的重量，将她死死压住。
然而黑暗中，那双眼眸却异常清晰——沉稳，洞悉一切，带着一种决定他人命运的从容力量。那张印着“博雅集团董事长顾尚鑫”的名片，在她指间被无意识地反复着，冰冷光滑的触感却像炭火一样灼烫着肌肤。
离开？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抚上眉间那颗小小的朱砂痣，那颗在歌厅混乱灯光下曾刺痛她的印记。博雅……那高耸入云、覆盖着蓝色玻璃幕墙的大厦，在广州初来的那几个月里，曾让她在仰望时深深感到自己渺小如尘埃。那是一个她从未想象过能闯入的世界，光洁冰冷，壁垒森严。
可是……
领班那谄媚的笑脸、歌厅后台弥漫的廉价香水混合汗水的刺鼻气味、喝醉客人喷吐在耳边的灼热酒气……像无数条湿冷的蛇，从记忆深处涌出，缠绕上她的身体。她猛地收紧手指，那光滑的名片瞬间被她捏得微微弯折变形。
离开！
这个念头一旦明确破土，瞬间便以燎原之势烧毁了所有犹豫和恐惧。那不再是一个模糊的祈望，而是她唯一能抓住的，通往生之岸的脆弱浮木。
她用尽力气撑起身子，摸下床，在昏暗中踉跄着扑到那个破旧不堪的人造革挎包前。包里还有一小卷皱巴巴的钞票——那是她刷了多少碗、赔了多少笑才攒下的保命钱。
她将那卷钱抖出来，借着窗外透入的微弱霓虹灯光，一张张捻开、展平、摞好。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然后，她翻出了柜子底层一套用硬纸板小心垫平了才不致变形、只在面试工作时才舍得拿出来穿的白色长袖连衣裙。她将连衣裙小心抽出，挂在门后的简易铁衣架上，借着微弱的光亮，试图抚平那上面不可避免的细小褶皱。
最后，她走到卫生间那块碎掉一角的镜子前。拧开昏黄的灯光，镜中映出一张憔悴却燃烧着孤注一掷亮光的年轻脸庞。那光点落在那颗眉心的朱砂痣上，显得异常醒目。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将一首贴身藏在脖子上的一个褪色红绳挂坠取了下来——那是妈妈留给她的最后一件东西。她将其紧紧握在手心，冰凉的玉质抵着滚烫的掌心。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一字一句，对着那个被残酷命运抛到此地的渺小身影，低声说，声音里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决绝和战栗：
“离开这里。一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