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坊内的恐惧却如瘟疫般蔓延。
绣娘们人人自危,再无人敢独自踏入绣房一步。
白日里,偌大的绣坊也显得死气沉沉。
只有风吹过回廊的呜咽和丝线偶尔绷断的细微声响。
到了夜晚,各种难以名状的怪声更是层出不穷——空无一人的绣房里传出细密的针线穿梭声;走廊深处仿佛有女子低低的啜泣;甚至有人说,看到绣品上的猫儿眼珠在黑暗中幽幽转动。
沈世儒焦头烂额。
生意停滞,人心惶惶,更重要的是,那源自绣品本身的邪异,让他感到了致命的威胁。
他深知,这绝非简单的失窃或幻觉。
在福伯小心翼翼的提醒下,他想起了城外青云观那位据说颇有道行的玄真子道长。
两天后,一个身着青灰色旧道袍,手持一柄古朴铜钱罗盘的老者,踏入了阴气森森的沈家绣坊。
他便是玄真子,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眼神却异常明亮锐利,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
他一进门,眉头便紧紧锁起,手中的罗盘指针开始不安地微微震颤。
“好重的阴煞怨气!”玄真子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凝重,“沈老爷,你这绣坊,怕是被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而且……非一日之功。”
沈世儒心中惊惧更甚,连忙引着玄真子在绣坊各处查看。
玄真子不言不语,只是专注地盯着手中罗盘,脚步沉稳地在庭院、回廊、绣房之间穿行。
罗盘的指针随着他的移动,时而剧烈抖动,时而疯狂旋转,发出细微的嗡鸣。
当走到东墙根下,一处靠近后花园的僻静角落时。
罗盘的指针骤然定住,指向地面,发出急促尖锐的蜂鸣!
玄真子停下脚步,蹲下身,用枯瘦的手指在潮湿的泥土上细细摸索。
片刻后,他眼神一凝,对福伯道:“取铲来。”
几铲下去,一个巴掌大小、用黑油布紧紧包裹的东西被挖了出来。
玄真子神情肃穆,小心翼翼地解开层层油布。
里面露出的东西,让围观的仆役们发出一片压抑的惊呼。
那是七根长约三寸、寒光闪闪的银针!
每根银针的针身上,都密密麻麻地缠绕着一缕乌黑发亮的长发!
发丝缠绕得极紧,几乎与针身融为一体,在昏暗的光线下,透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邪异。
“厌胜之术!”玄真子捻起一根缠发银针,声音冷得像冰,“沈老爷,此乃至阴至邪的害人法门!
取未嫁少女的青丝缠绕银针,埋于宅基墙下,辅以特定咒法。
便能招引邪祟,惑乱人心,轻则家宅不宁,重则……家破人亡!”
他锐利的目光如电般射向沈世儒,“此针埋下至少一年以上,阴气己深种!
沈老爷,你沈家……究竟得罪了何方神圣?或是……家中有何不可告人的隐秘?”
沈世儒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额角冷汗涔涔而下。
他嘴唇哆嗦着,强自镇定道:“道长明鉴!
我沈家世代经商,以刺绣为本分,向来……向来……”他急于辩解,声音却带着掩饰不住的慌乱。
就在这时,一个轻柔得近乎飘渺的女声,突兀地在寂静的回廊中响起:
“爹。”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如同冰冷的针尖刺破了紧绷的鼓膜。
所有人,包括玄真子,都猛地回头望去。
只见回廊的阴影处,沈绣娘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站在那里。
她依旧穿着那身素净得近乎苍白的衫裙,怀里抱着一个未完成的绣绷。
月光透过廊檐,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那双清澈的眸子。
此刻却深不见底,平静地注视着众人,没有丝毫波澜。
最诡异的是——沈绣娘是个哑巴!
一个从三岁起就再未开口说过话的哑巴!
沈世儒如遭雷击,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无边的恐惧。
玄真子更是瞳孔骤缩,他手中的罗盘在沈绣娘出现的那一刻。
指针如同疯了一般,开始毫无规律地高速旋转,发出刺耳的“呜呜”声!
“妖气!”玄真子厉喝一声,下意识地将桃木剑横在胸前,目光如炬,死死锁定沈绣娘,“何方妖孽,胆敢附身作祟!”
面对道士的厉喝和众人惊恐的目光,沈绣娘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她只是缓缓地、用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动作,举起了怀中抱着的绣绷。
玄真子的目光落在绣绷上,脸色瞬间大变!
那绣绷上绷着一块上好的素白软缎,上面绣着的,正是那幅尚未完工的《夜宴图》。
图中,七位身姿窈窕的古装仕女,正姿态各异地对镜梳妆。
或描眉,或簪花,或对镜自怜……针法细腻到极致。
仕女们的眉眼、发丝、衣饰的褶皱,都栩栩如生,仿佛随时会从绣布上走下来。
“七煞锁魂绣!”
玄真子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骇。
甚至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三步,手中的罗盘几乎要脱手飞出。
“你……你竟敢炼制如此歹毒阴邪之物!
以活人生魂为引,拘于绣品之中,永世不得超生!你……”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绣绷上,那七位对镜梳妆的仕女,竟在同一时间,缓缓地、僵硬地……转过了头!
她们的动作整齐划一,如同被无形的丝线操控的木偶。
七张或娇媚、或清冷、或哀怨的绣像脸庞,在昏暗的光线下,同时面向廊下的众人。
然后,她们微微牵动嘴角,对着惊恐万状的众人,露出了一个……嫣然的笑意!
那笑容,美则美矣,却毫无生气,空洞得如同面具。
七双用丝线绣成的眼睛,首勾勾地“看”过来,里面没有眼波流转。
只有一片死寂的、凝固的黑暗,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冰冷恶意。
“妖孽!受死!”玄真子怒目圆睁,再也按捺不住,手中桃木剑挽起一道黄光。
带着破邪的凛然正气,首刺沈绣娘手中的绣绷!
剑尖指向的,正是居中那位笑容最盛的仕女心口!
沈绣娘不闪不避,甚至眼神都未曾有丝毫波动,仿佛刺来的不是桃木剑,而是一缕清风。
“嗤——!”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利物刺穿皮革的声音响起。
桃木剑的剑尖,精准地刺入了绣绷中央,刺穿了那仕女的“心口”位置。
没有布帛撕裂的脆响。
没有丝线崩断的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