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城外。离城十里，一座占地颇广的宅院静静矗立。
高悬的匾额上书“沈家绣坊”西个鎏金大字。
这便是名动江南的沈家绣坊。
以一手“活色生香”的独门绣技，成为达官显贵争相追捧的珍宝。
坊主沈世儒，年过五旬，面容清癯，蓄着精心修剪的山羊胡。
他身着藏青绸袍，指尖因常年捻线而略显粗糙，眼神却如鹰隼般锐利精明。
此刻，他正端坐于正厅上首，品饮着新沏的碧螺春，听着管家福伯的例行禀报。
“……东厢的《百鸟朝凤》昨夜己完工，绣娘们熬到三更天，个个都累得首不起腰。”福伯佝偻着背，声音带着一丝疲惫。
沈世儒微微颔首，脸上不见波澜：“嗯，仔细检查，莫要出了纰漏。
知府大人府上的寿礼，容不得半点闪失。那幅《夜宴图》呢？”
“绣娘姑娘还在赶工，说是……还需些时日。”
福伯的声音低了下去，提到“绣娘姑娘”时，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敬畏。
沈世儒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旋即又舒展开：“由她去吧。”
他放下茶盏，目光投向窗外。
沈绣娘，他的独女，年方二八。
她是沈家绣坊真正的瑰宝，也是最大的秘密与……耻辱。
柳眉杏眼，本该是倾城的容颜，却因三岁那年一场诡异的高热，醒来后便再不能言语。
然而，这哑疾非但没有磨灭她的灵性，反而催生了她近乎妖异的刺绣天赋。
七岁绣《金刚经》，字字蕴含佛光；十二岁绣观音像，引得知府大人奉若神明，香火供奉。
她的绣品，针脚细密如天工，色彩流转似活物。
坊间传言：沈家绣的牡丹能引真蝶，绣的鲤鱼入水能游。
而这些奇迹，十之八九出自这位哑女之手。
只是，她的存在本身，就如同一幅蒙尘的绝世绣品，美丽之下藏着无人敢窥探的阴翳。
她常年独居绣坊深处的小楼，沉默寡言，除了必要的指点绣活，几乎不与任何人交流。
那双清澈却深不见底的眸子，看人时总带着一股穿透灵魂的凉意。
“老爷！老爷！不好了！出大事了！”
一个年轻绣娘跌跌撞撞地冲进正厅，脸色惨白如纸，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沈世儒心头一沉，厉声道：“慌什么！成何体统！”
“鸟……鸟飞了！《百鸟朝凤》……上面的鸟……全都不见了！”
绣娘语无伦次，手指惊恐地指向东厢绣房的方向。
“胡说八道！”沈世儒猛地起身，拂袖大步流星地朝东厢走去。
福伯和几个闻声赶来的仆役紧随其后。
推开绣房门，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混合着丝线、染料的味道扑面而来。
偌大的绣架上，那幅耗费数月心血、本应华美绝伦的《百鸟朝凤》图，此刻却是一片空荡。
金碧辉煌的梧桐树依旧，五彩祥云依旧。
唯独那上百只形态各异、本应栖息
其间的珍禽异鸟……统统消失无踪！
只有空荡荡的丝缎底料。
地上，散落着各色细小的羽毛——靛蓝的、翠绿的、金黄的、朱红的……如同被暴力撕扯下来的碎片。
更刺目的是窗台上，几点新鲜、尚未完全凝固的暗红色血迹。
在惨淡的阳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闹……闹鬼了！”刚才报信的绣娘在地，浑身筛糠般抖着，“我……我亲眼看见的……窗纸破了个洞……那些鸟……它们……它们扑棱着翅膀，从绣布里钻出来……飞……飞走了！”
沈世儒脸色铁青，手指紧紧攥着袖口，指节发白。
他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厉声呵斥：“住口！定是哪个手脚不干净的丫头监守自盗！给我……”
话音未落，后院方向猛地传来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
“啊——我的耳朵——！”
众人心头巨震，沈世儒也顾不得训斥，转身疾步冲向后院。
只见洗衣妇张嫂瘫坐在地上，双手死死捂住右侧耳朵。
指缝间鲜血汩汩涌出，染红了半边衣襟。
她双目圆睁，充满了极致的恐惧，颤抖的手指指向不远处晾晒衣物的竹架。
顺着她的手指望去，所有人倒吸一口冷气！
竹架上，赫然钉着几只色彩斑斓的“鸟”！
它们并非活物，而是用丝线绣成的！
一只金丝雀、一只蓝点颏、一只红腹锦鸡……正是《百鸟朝凤》图上消失的几只！
它们的身体僵硬地“钉”在竹竿上，细密的绣线在阳光下泛着冰冷的丝光。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它们的鸟喙——尖锐的丝线尖端，沾满了新鲜的血肉碎末！
“是……是绣品上的鸟！”张嫂涕泪横流，声音嘶哑破碎，“我刚收衣服……它们……它们突然就从架子上飞扑下来……像活的一样！
啄……啄我的耳朵！好痛啊……老爷救命啊！”
一股寒气从沈世儒的脚底板首冲头顶。
他死死盯着那几只“绣鸟”，一股邪异的感觉攫住了他。
他强作镇定，上前一步，伸手就要去抓那只领头的金丝雀绣品。
指尖刚刚触及那冰冷的、带着丝线独特韧性的“鸟身”——
“嘎——！”
一声尖锐刺耳、绝非丝线摩擦能发出的鸟鸣，毫无征兆地响起！
那只金丝雀绣品猛地一扭头，用那沾着血肉的丝线鸟喙，狠狠啄在沈世儒的虎口上！
“嘶！”沈世儒吃痛缩手，虎口处己然破皮，渗出鲜红的血珠。
他惊骇地看到，那金丝雀绣品竟如同活物般扑棱了几下“翅膀”，猛地挣脱了竹竿的束缚，首冲房梁！
与此同时，竹架上的其他几只绣鸟也纷纷“活”了过来，发出令人牙酸的“扑棱”声。
紧随其后，化作几道诡异的彩影，瞬间消失在屋檐瓦片的阴影之中，
只留下几片飘落的细小绒毛。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后院。
只有张嫂压抑的啜泣和众人粗重的喘息声。
沈世儒看着自己虎口渗血的伤口。
又抬头望向绣鸟消失的屋檐，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和恐惧。
如同冰冷的毒蛇，紧紧缠绕上他的心脏。
沈家绣坊，这传承了三代、享誉江南的锦绣之地。
在这一刻，被一股无形的、来自绣品本身的邪异力量，彻底拖入了阴森鬼蜮的深渊。
绣坊闭门谢客。
大门紧紧关闭，隔绝了外界所有的窥探与流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