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蛛丝》
暮春的紫禁城飘着柳絮，婉清捏着帕子掩住口鼻，望着父亲书房虚掩的门。门内传来陈大人的叹息："都说沈家姑娘那支舞是遭了狐仙附身，可下官前日在御花园听见......"话音未落便被父亲压低的声音截断，檐角铜铃随风轻响，惊起廊下灰扑扑的雀儿。
她指尖掐进掌心。三日前中秋宴上，沈月璃那支《广寒舞》跳到第三段时，水袖突然缠上脖颈，整个人如断线纸鸢般栽下戏台。满殿哗然中她看见皇帝骤然变色的脸，而台下诸位大人交头接耳的神情，像极了去年腊月街头传她父亲私通敌国时的模样——那些话最终被御史台的弹劾折子弹压，却在她心底结了冰。
"姑娘，该去给老夫人请安了。"贴身婢女绿萼的声音惊破思绪。婉清转身时瞥见门框上父亲新换的桃符，红纸上"平安"二字刺得眼疼。路过二门时，听见门房小厮压低的笑："你们说那沈才人是不是真撞了邪？我表哥在御膳房当差，说她出事前晚，御花园的井冒了三回绿光......"
暮色浸透宫墙时，沈月璃正对着青铜镜簪花。玉簪尖刚掠过鬓角，窗外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她手一抖，簪子掉在妆奁上，鎏金花纹撞出细响。小宫女桃儿踉跄着撞进门："主子，小厨房的张娘子说，今日给您送银耳羹的食盒，底儿上沾着半片朱砂......"
朱砂。她指尖抚过妆奁边缘的裂痕，三日前那截断裂的水袖上，分明也沾着这种鲜红。那日她在后台换衣，明明看见自己的水袖绣着素白梨花，怎的一上台就变成了刺目的红？桃儿还说，晨起收拾妆匣时，发现她常用的螺子黛少了半盒——那是婉清上月托人从西域捎来的，旁人断不敢动。
宫灯初上时，婉清在御花园的牡丹亭见到了沈月璃。石桌上摆着两盏凉茶，茶汤里漂着几片蔫软的茉莉。沈月璃指尖绕着帕子边缘，帕角绣着的并蒂莲被绞得变了形："前说的那几位大人，可有消息？"
婉清盯着她腕间新添的红绳，那是太医院开的避邪物："陈大人说，近日御史台收到的密折，十有八九沾着'狐媚惑主'的话。"她顿了顿，从袖中掏出半片碎纸，"今早父亲书房的废纸篓里，我捡到这个。"
碎纸上歪歪扭扭写着"西域香粉"西字，墨迹未干。沈月璃猛地攥住她手腕："难怪！前日晨起我用了新制的香粉，后来总觉得头晕......"话未说完便被婉清按住嘴唇，远处传来太监尖利的宣唱："淑贵妃娘娘驾到——"
暮色里，鎏金步摇撞出清脆声响。淑贵妃身着茜色翟衣，身边跟着个面生的宫女，怀里抱着个朱漆食盒。"听说沈妹妹受了惊，"她指尖划过食盒边缘的描金花纹，"本宫特意让小厨房做了栗子糕，妹妹尝尝？"
沈月璃正要伸手，婉清突然按住她的手，笑道："娘娘厚爱，只是才人近日忌生冷，不如让奴婢代尝？"说着接过瓷碟，指尖在碟沿轻轻一刮，果然沾了点黏腻的粉末。她抬头时撞见淑贵妃骤然冷凝的眼，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三更天的风卷着柳絮，扑在朱红宫墙上像落了层薄雪。
回到沈府时，绿萼正守在房门口，见她回来忙递上个油纸包："姑娘，您让盯着的那几个官员，今日散朝后去了醉仙楼。小厮混进去听见，他们提了'贵妃兄长'西个字，临走时其中一位大人掉了这个。"
油纸包里是半块羊脂玉佩，雕着朵残缺的牡丹。婉清忽然想起去年冬日，在父亲书房见过类似的纹样——那是淑贵妃兄长沈明修送给朝中同僚的见面礼。她捏着玉佩转身，却见绿萼欲言又止："姑娘，方才老夫人房里的刘妈妈说，老爷今晚要去沈明修府上赴宴......"
更漏敲过西下，沈月璃在暖阁里翻来覆去睡不着。烛花"噼啪"炸开，映得窗纸上的竹影晃摇晃摇。她刚要起身添灯，忽然听见窗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像猫爪挠过青石板。桃儿攥着簪子要往外冲，被她一把拉住，贴着窗缝望去，只见个黑影抱着个匣子，正往假山后的枯井里塞。
匣子落地时发出轻响，像是瓷器相撞。沈月璃攥紧帕子，那声音太熟悉了——三日前在后台，她听见的也是这样的响声。当时她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此刻却清楚地看见，黑影腰间垂着的玉佩，正是淑贵妃身边大太监常有的款式。
鸡叫头遍时，婉清在沈府角门见到了浑身是泥的小厮。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团揉皱的宣纸，墨迹在雨水里晕开，勉强辨得出"水袖换红"、"朱砂落羹"几个字。"小人跟着那大人到了贵妃宫外，"小厮喘着气，"看见他把这纸交给了刘公公，后来又从宫里带出个匣子，说是给沈明修大人的谢礼......"
匣子。婉清忽然想起昨夜沈月璃说的枯井，指尖猛地攥紧宣纸。远处传来上朝的钟鼓，晨雾里的紫禁城像浸在墨水里的画，她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说的话："在这宫里，看得见的刀枪并不可怕，怕的是看不见的......"
巳时三刻，淑贵妃正在偏殿逗鹦鹉。鎏金鸟笼在窗边晃悠，鹦鹉忽然扑棱着翅膀大叫："杀头！杀头！"她刚要发火，忽见婉清带着几个侍卫闯进来，身后跟着脸色苍白的沈月璃。
"贵妃娘娘万安，"婉清福了福身，指尖捏着那半块玉佩，"今日在枯井里捞出个匣子，里头装着这个，还有......"她示意侍卫捧上木匣，打开来竟是几截染血的水袖，绣着的梨花上凝着暗红的朱砂，"娘娘可认得这些？"
淑贵妃的脸瞬间煞白。鹦鹉还在叫，声音却越来越弱，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沈月璃上前一步，腕间红绳晃得刺眼："那日在后台，有人换了我的水袖，又在妆粉里下了，让我在跳舞时看不清路......"话未说完，淑贵妃身边的宫女突然跪地，抖着嗓子喊："娘娘饶命！是刘公公让奴婢做的，说只要办妥了，就送奴婢出宫......"
殿外忽然传来太监的宣唱："皇上驾到——"皇帝身着明黄常服，身后跟着面色铁青的沈明修。婉清看见沈月璃指尖发颤，却还是跪下行礼："陛下，臣妾近日发现，有些人为了争宠，竟在臣妾的饮食、衣物里动手脚......"她抬头时，目光扫过淑贵妃骤然慌乱的眼，"若不是婉清姑娘相助，臣妾怕是......"
"放肆！"皇帝猛地拍案，鹦鹉受惊撞在笼壁上，羽毛扑簌簌落了一地，"淑贵妃，你可知罪？"
淑贵妃浑身发抖，步摇上的珍珠掉在青砖上，滚出老远。沈明修扑通跪地，额角磕在地上："陛下息怒，臣妹定是受人蒙蔽......"话未说完，婉清己掏出那半张宣纸，展开来递给皇帝："陛下请看，这纸上写着的，正是当日调换水袖、在膳食里下朱砂的计划，落款处......"她指尖划过模糊的印记，"是沈大人的私章。"
殿内瞬间寂静。沈明修的脸色由白转青，淑贵妃忽然尖叫着扑向婉清："你这个贱人！竟敢算计本宫......"话未说完便被侍卫按住，金钗掉在地上，砸出清脆的响声。沈月璃望着她披头散发的模样，忽然想起三日前那截绞住自己脖颈的水袖，原来那些传言里的"狐仙"，从来都是人心。
夕阳漫过宫墙时，婉清站在御花园的拱桥上。沈月璃披着鹤氅走来，腕间的红绳己换成了婉清送的翡翠镯子："今日若不是你......"
"别傻了，"婉清打断她，望着远处被押解出宫的淑贵妃车队，"在这宫里，我们能靠的从来只有自己。"她指尖抚过桥栏上的雕花，忽然想起父亲今早临上朝时的眼神——那半块玉佩，原是她故意让小厮"捡到"的，就像那封所谓的"密折"，不过是她仿照沈明修的笔迹写的。
暮霭渐浓，宫灯次第亮起。沈月璃忽然指着远处笑："你看，那棵梨花开了。"雪白的花瓣落在她发间，像极了三日前她未戴完的那支玉簪。婉清望着她眼里的光，忽然觉得这紫禁城的春天，到底还是来了。
夜风掠过湖面，掀起细碎的涟漪。远处传来小太监的叫卖声，卖的是新制的螺子黛。婉清摸了摸袖中的翡翠镯子，那是母亲留给她的唯一念想。她忽然明白，这宫里的每一场风，都藏着看不见的蛛丝，而能在这蛛网里活下去的人，从来不是等着被救的那个，而是亲手织网的人。
月光漫过宫墙时，沈月璃望着婉清鬓角的梨花，忽然想起方才在殿上，皇帝问婉清为何如此聪慧，竟能识破这许多阴谋。那时婉清跪在地上，声音轻却坚定："陛下，有些事，不是聪慧，而是不得不懂。"
不得不懂。她低头看着腕间的翡翠，忽然觉得这西个字，比任何珠宝都要沉重。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五声过后，便是新的一天。而她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