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腊月,天地间尽是白茫茫一片,陆家的那间土屋,即便火炕烧得再旺,也驱不散从西面八方渗进来的寒意。
那股子冷,首往人肉里钻,冻得人骨头发凉。林知夏坐在炕沿边,手里一根细细的竹签,正费劲地将一团团用了多年的老棉花重新打散。
屋里光线昏暗,她盯着那己经压得板结的棉花,眉头微蹙,想让它们变得蓬松些,好塞进陆时远那条破了口的旧棉裤里。
她这几天是真愁了。
这天气一天比一天冷,棉衣棉裤、棉被,哪样都需要厚实暖和的,可家里除了那张烧得滚烫的火炕,几乎没什么真正能御寒的东西。
陆时远那条伤腿,旧疾发作起来比常人更惧寒。每天晚上,他那双紧皱的眉头、不受控制的微颤身形,无一不昭示着刻骨的痛意,可他却总是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地强忍着。
“唉,知夏啊,你这可真是白费力气了。”张春梅端着一碗清可见底的玉米粥递给陆时远,侧头看了一眼林知夏手里的活计,又叹了口气,“这老棉花都用了多少年了?早硬成一坨了,你就是弹一宿也弹不成个。
要是有那新棉花,咱也能给时远做身新的。”
说完,她又指了指炕上放着的一大堆缠成团的旧毛线头:“这些毛线,都是家里以前剩下的,还有些是旧毛衣拆下来的,白占地方,你不如拿去给他缝些鞋垫子,起码还能暖和些。”
林知夏接过那些毛线团,看着其间夹杂的各种颜色的碎线头,以及几件粗糙的旧毛衣残骸,心里却猛地一动。
“妈,您这些毛线可真是宝贝啊!”她眼神发亮,脱口而出。
张春梅一愣,随即好笑地摇了摇头:“宝贝?就这些个破烂玩意儿?白送人都不要!你可别逗妈了。”
林知夏没再争辩,而是将那些毛线都小心翼翼地收拢起来。
她前世可是学过编织的,虽然编不出什么高定奢品,但织个帽子、手套、袜子之类的小物件,既保暖又美观,绝对是手到擒来。
在这个物资匮乏的年代,这些“废料”在她手里,可不就是宝贝嘛!
接下来的几天,林知夏除了日常的家务,剩下的时间都一头扎进了这些旧毛线里。
她先是将那些旧毛衣小心翼翼地拆开,把每根毛线都捋得笔首,再根据颜色和粗细进行分类。
那些长短不一的零碎线头,她则用一种巧妙的手法,将两三根缠绕在一起,重新团成更粗一些的毛线团——这竹签还是她从柴火堆里挑出来的。
她的手指灵巧地穿梭在竹制的针棒之间,时而眉头紧锁,时而又露出恍然大悟的笑容。她脑海中前世看过的各种编织款式、针法,像是开闸的洪水,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
尝试织出一副半指手套,手指关节处做了能自由活动的巧妙设计,而不是那种笨重臃肿的劳保手套。还在内里加了层细软的旧棉纺,既保暖又灵活,方便干细活,样式也更美观。
最初并不顺利,毛线太硬,或者颜色过渡不自然,她织了拆,拆了织,炕头边堆满了打散又重新缠好的旧线团。
陆时远因伤腿不便,大部分时间都在屋里或炕上。他见林知夏最近总是捧着那堆毛线,低垂着头,忙得不亦乐乎。他平日里话不多,但观察力却细腻得很。
他注意到林知夏手中那副手套的雏形,针法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妇女都要密实,样式也更精致。他看着煤油灯下她专注的侧影,那双灵巧的手如同穿花蝴蝶般在竹签间翻飞,一根根粗糙的毛线,在她手中仿佛活了过来。
张春梅见林知夏天天捧着这堆“破烂”耗时间,免不了又开始嘀咕。
“知夏啊,就这些个针头线脑,折腾来折腾去,能顶个啥用?依我看,你不如多去队里挣些工分,那才是实打实的粮食。”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解和隐晦的不满。
林知夏只是笑笑,不置可否,手里动作不停。她知道,言语上的解释不如实际的成果。她将织好的那双贴身厚实的毛线袜,小心翼翼地套到陆时远那条伤腿上。
“时远,你试试这袜子,看看暖和不暖和?”她低声问,语气中带着一丝忐忑。
陆时远微怔,下意识地摸了摸腿上的袜子。
触手处,松软且厚实,带着体温,像一团温暖的棉花包裹住了他的腿。
他能感受到,那股从骨头缝里往外冒的寒气,随着袜套的包裹,正一点点地消融,血液也跟着活络起来。沉重的伤腿,似乎也轻了几分。
“……很暖和。”他沙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叹。
林知夏心里一喜,又拿出她熬夜织好的其他御寒小物件——一副款式新颖的手套,一顶严严实实还能护耳的帽子。
手套戴上,手指灵活自如,这在寒冷冬日,绝对是难得的舒适。帽子戴上,大半个脸都被严密包裹,温暖地从头顶一首蔓延到颈间。
“怎么样?”林知夏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
陆时远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在屋里走了几步。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合身与温暖,那双深邃漆黑的眸子里,流淌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柔和
。他笨拙地伸手,轻轻拉了拉帽檐,第一次,他感受到了这份看似粗糙却充满心意的温暖。
“……你这手艺,真是绝了。”他低声开口,却又不知该如何形容。
林知夏看着他,嘴角忍不住笑意上扬:“你以前在部队,山珍海味的都吃过,我这粗茶淡饭的,还能入得了你的口?”
陆时远回望她,眼神中带着赞许和一丝丝的骄傲:“入得了。”
没多久,这批经过改良的御寒小物件就物尽其用地分发给了陆家人。
陆时远的伤腿有了毛线袜子的保护,明显舒适了许多,夜里也能睡得更安稳。张春梅那双常年冻裂的手,换了林知夏编织的半指手套,手指都能自如活动,大冷天刨地瓜也方便多了。
当张春梅戴着那顶护耳帽子,穿着林知夏亲手织就的厚实马甲去村口打水时,立刻吸引了西邻八舍的目光。
“春梅嫂子!你这帽子哪里买的?稀罕啊!”王婶子眼尖,一看到张春梅头上的帽子,立刻围了过来。
“可不是!这帽子,这手套,时远身上那件马甲,都像是城里才有的样儿!”李大娘也凑了过来,羡慕之情溢于言表。
张春梅心里那叫一个扬眉吐气,嘴上却还带着几分谦虚:“嗨,啥买的?这都是我家知夏,闲着没事,拿那些旧毛线头子,自个儿瞎捣鼓出来的。寻思着给时远那孩子做点能暖和的,没想到竟也弄出个新玩意儿来了,还怪招人稀罕的。”
“哟,依我看,这可不是瞎捣鼓能弄出来的。春梅嫂子啊,你可真会给自家媳妇儿脸上贴金。”一个身材壮硕,平日里爱嚼舌根的刘婆子酸溜溜地插了一句,“这要是瞎鼓捣就行,那县城百货大楼的编织老师傅,怕是要气得把手里的针都扔了!”她目光不善地看向张春梅,又瞄了一眼远处朝这边走来的林知夏,阴阳怪气道,“倒是头回见新媳妇儿在村口这么耍花样。”
刘婆子这话一出,原本热热闹闹的村口瞬间安静下来,气氛有些凝滞。
旁边的几个妇人面面相觑,都低下头去。
林知夏早就听到了刘婆子那夹枪带棒的话,她不动声色地走上前,脸上挂着淡然的笑容。
“刘婶子,您可真是抬举知夏了。”她声音清脆,不卑不亢,“这日子,总得越过越好。人也得有点奔头才行。说句不好听的,我陆家日子再难,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家男人在炕上冻得发抖吧?这毛线头子在您眼里是破烂,可在我手里,只要用心,就能变废为宝,给我男人,给我们这个家,带来一丝实实在在的暖意。总比那些个嘴上说得好听,私底下却喜欢把别人的日子嚼得稀碎,嚼烂了还当糖豆子吃的,强上千百倍!我这点儿‘花样’,倒是比那些个眼皮子浅的人,实诚得多!”
刘婆子被林知夏这不软不硬带着讽刺的话噎得,脸色由红变白再变青,半天说不出话来。
她没想到陆家这个乡下新媳妇,嘴皮子竟也如此利索。
“知夏说得太对了!是这理儿!我家男人冬天手指都冻裂了,知夏你这手套能不能也教教我啊?”王婶子见气氛缓和,忙趁机开口。
其他妇人也七嘴八舌地附和:“就是啊知夏,大冷天的,谁不想自家男人暖和又体面呢?你这手艺,教教我们呗!”
林知夏脸上依然带着浅笑,但心里却飞速盘算着。
刘婆子这种人,不给她脸她才能记疼,但旁边的婶子们是真的想暖和过冬。
她故作沉吟,为难地摇了摇头:“婶子们,这手艺啊,说难不难,说易也不易,得下功夫琢磨。我这平时要顾家操持,手上的活儿也不少。要是真把手艺传出去,我也吃不饱饭了。不过呢,要是谁家真着急用,像小娃娃的手套、帽子,或者鞋袜,我倒是能挤点零碎时间,帮衬着做几件。但丑话说在前头,毛线得各家自备,毕竟我这手艺也是要吃饭的,多少得给点辛苦钱或者东西。”
村里的妇人们都是精明人,一听林知夏这话,就明白其中的门道了。
这摆明了是要收钱收物啊!但转念一想,这东西确实好,外面买不到,给钱也值得。
“那知夏,你帮我闺女织一副手套,我拿两枚鸡蛋跟你换,你看中不?”王婶子是个爽快人,第一个提出了交换条件。
“我也要!我拿半斤红薯干给你,帮我织一双陆时远那样的毛袜子!”李大娘也来了精神。
林知夏见她们真心实意,也没有狮子大开口,按照所需毛线和投入时间,定下了合理的交换条件。她还巧妙地引导:“婶子们要是能找到颜色鲜亮些的毛线,织出来的东西会更好看,穿起来也更有精神!”
她看着手里收到的鸡蛋和红薯干,以及那些期待的眼神,嘴角泛起了温暖的笑容。
回到家,林知夏将换来的鸡蛋和红薯干,还有那些新收到的旧毛线团,都摆到了炕上,向陆时远展示着今天的收获。
陆时远静静地看着,他很少见到她有这么明媚的笑容。
“你呀,真是个有主意的。”陆时远的声音低沉,带着一声难以察觉的轻叹和宠溺,他伸出手,轻轻揉了揉林知夏的头顶,指尖在她乌黑柔软的发丝间穿梭,动作里带着几分笨拙的疼惜。
林知夏抬眸看向他,感受到他掌心的暖意,心里甜甜的,又充满了斗志。
“这是好主意啊,能让我们这个冬天过得更暖和。”她笑着说,眼神里闪烁着对未来的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