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角门的铜环在晨雾中轻响,苏逸风抱着昏睡的柳如芸跨过门槛时,檐角的铜铃恰好被风吹动,发出细碎的清响。门房老陈红着眼眶掀开灯笼纱罩,昏黄的光映得柳如芸苍白的面容更加脆弱——她肩头的伤被草草包扎,渗出的血迹在素白中衣上晕开暗红的花。
“姑娘……”老陈的声音哽咽,手中捧着的海棠花束“啪嗒”落在地上。苏逸风踩着花瓣走过时,忽然想起三个月前柳如芸在花园里折花的模样,那时她簪着新得的玉步摇,笑说“海棠开得正好,该给父亲书房添些生气”。
穿过长廊时,柳明修的脚步声从拐角处传来。老侯爷腰间未佩长剑,却抱着件绣着镇北军纹的披风,布料边缘还带着北疆的寒气——那是柳云舟托人送来的,本打算给妹妹御寒。
“放在沉香阁。”柳明修伸手想要触碰女儿的发,却在看见她颈间鞭痕时猛地缩回手。他转身对着虚空吩咐:“请崔医正,用最好的金疮药。再让厨房煨些燕窝粥,加她爱吃的桂花蜜。”
沉香阁内,武明玥正举着酒壶往炭盆里浇酒,火苗“轰”地窜起,映得她眼底一片赤红。听见脚步声,她慌忙抹了把脸,转身时却撞翻了桌上的伤药瓶:“柳姐姐要是少根头发,我定把西戎人祖坟都刨了!”
苏逸风将柳如芸轻轻放在雕花拔步床上,触到她掌心的茧子时,心口又是一紧。她腕间的旧疤在月光下泛着微光,那是三年前江南水匪突袭时留下的,当时她明明怕得发抖,却仍护着怀里的北疆军报。
“你守着她,我去书房。”柳明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披风擦过苏逸风时,他看见老侯爷发间竟添了几缕雪白。侯府的更漏声清晰可闻,此刻本该是卯初时分,往常这个时候,柳如芸总会带着小桃来给父亲送早茶。
书房内,暗格开启的轻响混着烛火噼啪声。柳明修捧出半块虎符,青铜表面还带着体温,却在看见虎身纹路时骤然僵住——虎目位置多了道浅痕,分明是利器刮擦所致。
“是西戎人干的。”苏逸风站在门口,玄色衣袍上还沾着夜露,“他们想伪造虎符失窃的假象,逼镇北军内乱。”他指尖划过案头散落的密报,上面用朱砂圈着“六皇子府昨夜三拨暗卫潜入侯府”的字迹,“但他们没想到,如芸在昏迷中仍护着虎符。”
柳明修忽然笑了,笑声里却带着涩意:“她母亲临去前说,如芸生来便是握虎符的手。”他望着窗外晨光里的海棠树,花瓣落在青石小径上,像极了女儿幼时奔跑时遗落的绣鞋,“当年皇后逼死她生母,便是怕这孩子长大后,让柳家的虎符与西皇子的玉佩合璧。”
苏逸风的手不自觉按上腰间玉佩,那是母妃留给他的,背面同样刻着半只虎纹。二十年前的宫闱血案,此刻在晨光中渐渐清晰——原来从他与柳如芸相识起,命运便早己将他们的玉佩与虎符,系在同一根绳上。
“殿下,宫中来人了。”暗卫的通报打断思绪。苏逸风转身时,看见柳明修正将虎符重新锁入暗格,老人指尖抚过暗格内壁的海棠雕花——那是柳如芸十岁时偷偷刻下的,说“海棠能辟邪,虎符就不会丢了”。
沉香阁内,柳如芸在药香中醒来。武明玥正趴在床沿打盹,发间还别着昨夜厮杀时沾血的珊瑚坠。她想要起身,却扯动肩上的伤,疼得倒吸凉气。
“醒了?”武明玥猛地抬头,眼睛肿得像桃子,却仍笑着举起食盒,“快喝燕窝粥,我让厨房加了双倍桂花蜜。”她舀起一勺吹了吹,忽然看见柳如芸腕间新添的伤,声音又哽咽起来,“都怪我没保护好你……”
柳如芸握住她的手,触到掌心的薄茧——那是握剑磨出来的,与苏逸风的一模一样。“傻丫头,”她轻声道,“你带着船队轰六皇子府时,可是比千军万马还威风。”
窗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是宫里的仪仗路过。柳如芸望着帐顶的海棠纹帐幔,忽然想起地牢里的幻觉——苏逸风踏着月光而来,披风上的雪落在她伤口,却化作北疆的篝火。
“明玥,”她忽然开口,“帮我备笔墨。”武明玥忙不迭递过案几上的纸砚,却见她用未受伤的手,在宣纸上画下三朵残败的海棠——那是他们与苏逸风约定的“示弱”暗号,意味着“虎符平安,可诱敌深入”。
晨光穿透雕花窗棂,照在残败的海棠上。柳如芸望着墨迹渐干,忽然想起父亲书房里那幅《镇北雪棠图》——雪压海棠,却开得比任何时候都艳。或许有些伤口,注定要在光天化日下结痂,才能让那些躲在阴影里的人,看见握剑者掌心的光。
侯府门前,苏逸风望着宫使远去的方向,手中攥着皇帝的圣旨:“着西皇子速返北疆,柳如芸暂居深宫,以证清白。”他忽然轻笑,指尖抚过圣旨边缘的暗纹——那是皇后惯用的双鱼印记。
“去告诉父亲,”柳如芸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裹着厚重的披风,发间别着朵白海棠,“就说我明日便启程进宫。”苏逸风转身,看见晨光中她眼底的锐意,忽然明白——那个在暗室里蜷缩的女子,此刻正带着满身伤痕,重新执起属于她的棋子。
而在坤宁宫,皇后将侯府送来的海棠花摔在地上。花瓣散落在地,像极了柳如芸信中那三朵残棠。她忽然握紧案头的狼首玉佩,想起西戎密使的话:“柳如芸还活着,虎符便仍是镇北军的魂。”
“那就让她的魂,永远困在这紫禁城。”皇后望着窗外被风雨打落的海棠,忽然冷笑,“传旨,封柳如芸为‘海棠郡主’,赐居景仁宫——让她看着,这朵开在北疆的野棠,如何在金丝笼里,慢慢枯萎。”
晨钟响彻京城时,柳如芸站在侯府门前,望着门楣上“镇北侯府”的匾额。苏逸风的马车停在街角,玄色披风在风中扬起,露出腰间半块虎符与她颈间的玉佩,在晨光中遥遥相望。
有些故事,始于风筝与海棠,历经血与火的淬炼,终将在皇权的棋盘上,落下最惊心动魄的一子。而她柳如芸,纵是遍体鳞伤,也要做那朵开在寒冬的海棠——任风雪摧折,根系却深扎在镇北的土地,与握剑的人一起,等待春归。
乾清宫内烛火摇曳,皇帝着案头的虎符拓印,目光落在苏逸风呈上的密信上。信中“皇后勾结西戎”的字迹刺目,而随信附上的染血布条,分明带着北疆特有的狼头图腾。
“你当真要为了柳家女,与皇后作对?”皇帝忽然开口,苍老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他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雪夜,西皇子生母为护他挡下刺客,临终前将半块玉佩塞进幼子手中。
苏逸风单膝跪地,腰间玉佩与虎符拓印在烛光下交相辉映:“儿臣只为真相。柳姑娘身陷险境仍拼死护着虎符,北疆十万将士用命,岂容他人污蔑。”他抬头时,眼中燃烧着从未有过的锋芒,“若放任西戎阴谋得逞,镇北防线失守,才是真正动摇国本。”
皇帝猛地拍案,震得案上的奏折簌簌作响:“放肆!皇后乃是六宫之主,岂容你空口白牙构陷!”然而话音未落,他的咳嗽声骤然响起,苍老的身躯在龙袍下微微颤抖。
苏逸风沉默片刻,从袖中取出一卷泛黄的图纸:“这是武家船队在长江截获的,西戎建造攻城器械的图纸。”图纸展开,上面的狼头标记与皇后暗格里的密信如出一辙,“儿臣恳请父皇,彻查此事。”
殿外突然传来急促脚步声,太监捧着六皇子府的密报跪地:“陛下!六皇子私调的粮草,己在黑水河谷被柳家军截获!”皇帝接过密报的手微微发颤,终于看清那上面的罪证——每一笔账目,都与苏逸风弹劾时所说分毫不差。
“退下吧。”皇帝挥退众人,目光重新落在苏逸风身上,“你既执意要去北疆,朕便准了。但柳如芸……”他顿了顿,“朕要她进宫为质,若北疆生变,她便是第一个陪葬的。”
苏逸风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却仍保持着跪姿:“儿臣遵旨。但柳姑娘一片赤诚,望父皇……”
“够了!”皇帝突然打断,“明日辰时,你即刻启程。记住,北疆和柳如芸的命,都握在你手中。”他转身走向龙椅,背影在烛火中显得格外孤寂,“去吧,去做你认为对的事。”
苏逸风退出乾清宫时,夜色己深。他望着宫墙上的冷月,想起柳如芸苍白的脸和坚定的眼神。寒风卷起他的披风,腰间玉佩与虎符拓印相互碰撞,发出清越的声响——这场棋局,他输不起,也绝不会输。
而在乾清宫内,皇帝望着空荡荡的大殿,从暗格里取出一封旧信。信纸上的字迹早己褪色,却仍能辨认出“护好逸风”西个字——那是西皇子生母的绝笔。他将信贴在心口,苍老的脸上滑下一滴泪:“或许,是朕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