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辘辘碾过落叶飘零的街道,车帘外淅淅沥沥的秋雨裹着初秋的凉意。
太师苏中卿忽然长叹一声,指尖无意识着紫檀手串,在昏暗车厢里泛着温润的光。
"周公子。"
他忽然转头,浑浊的眼珠在阴影中精光乍现,"今日朝堂之上不便,老夫还未谢过你的救命之恩。"
周良正倚着车壁把玩柳如烟塞给他的钱袋,沉甸甸的感觉让人莫名心安,闻言指尖微微一顿。
他抬眸笑道:"太师言重了,苏小姐本就是因在下之故遭劫,救她乃是分内之事。"
"分内之事……"
苏中卿忽然低笑起来,皱纹深刻的眼角闪过一丝复杂,"你可知,为何东台县令这区区七品官职,竟让两位皇子争的头破血流?"
周良摇了摇头,略显敷衍的回道:"无非是些利益纠葛,想必这县令明面上只是个七品官,手里的权利却远超其职位了!"
老人昏黄的目光微微一闪,满是赞赏的看了眼周良。
“我本以为周公子未进入官场,对这些东西不甚熟悉,却没成想竟然聪慧至此!”
他以指节轻轻扣动案几,斟酌片刻解释道:"东台县看似弹丸之地,实则是北疆咽喉!"
"此县乃大华独一无二的军政合一之地,一个小小的县令,军政一把抓,知府见了都要行半礼!"
苏中卿叹了口气继续道:"以区区一县之地,供养着一万精锐边军,闲时屯田,战时拥军,虽是县令,也可算得上将军,不然你当两位皇子为何如此重视?"
太师说罢,目光灼灼的看向周良。
周良被看的浑身不自在,硬着头皮回道:“这么看来,到算得上一次曲线救国,把控兵权的好机会了,怪不得赵峥眼红!”
没听到自己想要的回应,太师微微有点失望,盯着周良忽然发问:“难道你就不动心?这可是难得的机会!”
周良微微一愣,避开太师灼人的目光,掀起车帘一角,任凉雨扑在面上。
"在下山野惯了,实非为官的料子。再说····"
他伸出手探出窗外,感受着初秋细雨绵绵,"您看这汴京秋雨,恰似苗疆的瘴气,沾身便难甩脱。"
太师眼中失望一闪而过,重重的靠在轿厢之上,沉默片刻还是没忍住轻声喃喃道:“我苏家虽然不是高门望族,但也算得上诗书礼仪之家,婉儿自好的那些士子小姐,也无一不是贵族子弟,你真的忍心她在那些好友面前抬不起头来?”
周良指尖一颤,感觉秋雨似扎手一般,连忙收回。
太师视若未见,半眯着眼继续低声叹息。
"苏家嫡女,若是嫁了个白身,莫说她那些同窗,便是老夫的同僚,怕也能将老夫的脊梁骨戳断····"
马车恰好碾过青石板缝隙,颠簸中周良的心忽然一跳。
太师的脸在明暗交界处显得格外意兴阑珊:"老夫倒也罢了,左右不过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可怜我那闺女····"
他忽地抬眸忘了眼周良,满是严厉。
"你猜若她们知晓婉儿许了个白身,日后汴京茶楼会传出什么话本?"
周良望着雨丝在车窗上蜿蜒成河,忽然想起这段时间与苏婉儿相处的点点滴滴,终于有了一丝触动。
太师的声音却如附骨之蛆钻入耳中:"莫说那些长舌的命妇,便是豫州日后娶妻,那哥嫂的高门大户,岂能让她宽心相夫教子?"
"太师……"
周良刚要开口,却被老人铁钳般的手掌捏住手腕。
"老朽知道,婉儿倾心与你,无关富贵荣华,但是作为男儿,岂能让妻儿沦落到糟糠之地?"
雨势忽然转急,车顶叮咚作响。
周良的视线黏在太师袖口金线绣的仙鹤上,那振翅欲飞的禽鸟此刻像团灼灼火焰,烫得他眼眶发酸。
喉结在皮肉下艰难滚动,苦涩的笑意终是溢出唇角:"太师何苦将我架上油锅?便是没了这身官服,我照样能让婉儿眉眼带笑,活得比那些高门深宅里的金丝雀自在百倍!"
秋雨落地,溅起袅袅白烟,却化不开太师眉间褶皱。
老人枯枝般的手指重重叩击轿厢上,震得车厢叮当作响:"糊涂!你且看看这满朝文武,哪个不是踩着祖宗尸骨爬上来?你今日嫌官帽硌头,可知百年后周家子孙要跪在谁家门前讨饭!"
窗外忽地卷进一阵潮湿的风,帘子在周良脸上投下摇曳的影。
太师的话像柄生锈的铜钥匙,猝然捅进他心口锈迹斑斑的锁眼。
又像根带倒刺的鞭子,每抽一下便卷走片血肉。
前尘往事如开闸洪水汹涌而至——他看见村头的翠花抱着襁褓在漏雨的茅檐下瑟缩,看见村里穷苦孩子攥着半块发霉的米糕追在商队后头,看见无数孤坟前萋萋荒草淹没先祖牌位……突然有了醍醐灌顶的感觉。
太师见他面色惨白,语气稍缓:"权利这东西,从来不是锦上花,而是裹尸布。"
老人布伸手拉正了窗帘,将潮湿的风挡在轿子外面。
"它能让你心尖上的人活得体面,让你周家祠堂百年香火不绝。待你垂暮之日躺在雕花拔步床上,总好过躺在乱葬岗喂野狗!"
“你有此能力,老夫不虞有他,但是你能保证你的后代,你的儿孙也有你这能力?到时他们又该如何自处?该如何讨生活!”
惊雷劈开暮色,也劈开了他作为穿越者的骄傲。
太师这番话震聋发聩,哪怕重活一世的周良都未有如此深的感受。
汴京城外,若不是柳如烟来的恰是时候,此时他坟头草都几尺高了;
画舫之上,若不是赵青璇还算冷静,此时他的尸体早己经躺在汴河底喂鱼;
苗疆之行,若不是上官无极传他一身功夫,苏婉儿怕是早己香消玉殒。
这一切的一切,却都非他的功劳,前世带过来的东西,只是骗了些女子的眼泪,真论本事,却没有半点属于他自己挣来的。
车外忽有秋雷炸响,太师忽地掀开窗帘,雨丝混着暮色扑进来,在他银白的须发间织成细网。
“春夏交替,轮转不休,人生轨迹,亦殊途同归,你好好想一想吧,无论作何决定,只希望你莫要后悔才是!”
老人转过身来,浑浊眼瞳迸出精光,“你若接下这差事,老朽便是拼了这把老骨头,也定保你十年太平。至于十年后……"
他忽然压低声音,枯叶般的嗓音带着蛊惑,"是龙是虫,且看造化。"
周良咬着牙,略微喘着粗气,听着雨滴砸在车顶噼啪作响。
他听见自己骨骼发出的呻吟,前世今生仍未勘破的阅历突然如长鹰振翅,在秋雨中化作焚天的火鸟。
"请太师赐教!"
周良垂首时,发间玉簪磕在车壁,清越声响彻心扉。
他看见太师布满褐斑的手掌按上自己肩头,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琵琶骨。
老人沙哑的笑声在雨声中炸开:"好!好!周良,你终究没让我失望!"
"太师谬赞了。"
周良指尖无意识着钱袋子,金丝缠枝纹路硌得掌心发痒。
"若非您当头棒喝,晚辈此刻怕还在梦里数着黄金屋,哪知枕畔己是万丈渊?"
暮色渐浓,雨丝在车窗上蜿蜒成泪痕。
太师抚须长笑,银白胡须在略显昏暗的马车中泛起流光:"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忽而笑声顿住,老人浑浊眼瞳骤然锐利如鹰隼:"你可想清楚了?这县令之位看似锦绣,实则是悬在火上的油锅!若真接了这烫手山芋,可有本事坐稳当?"
周良唇角,指尖在案几上划出无形棋局:“所谓官场,逃不过平衡之道!两位皇子,谋得无非是权利,而周良所求,便是一个进步的阶梯,至于陛下要的····”
周良的声音混着雨声传来,竟似带着几分看透的淡然,"无非是我这条搅浑水的鲶鱼!"
马车辘辘声里,太师忽然爆发出朗笑,震得车顶残雨簌簌而落:"好!好个通透的周家儿郎!"
“难怪……难怪我家婉儿对你另眼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