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兵领命而去。
等待的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息都敲在张维贤紧绷的心弦上。
崇祯密信里那冰冷的“肘腋之患”、“提防二心”几个字,如同毒蛇般缠绕着他的思绪。
张维贤知道,自己必须做,却又不能撕破脸皮,更不能把皇帝推出来——那无异于将猜忌公开化,后果不堪设想。
对于辽东的局势,以及袁崇焕在辽东的所作所为,张维贤也有所耳闻。
但是,要说袁崇焕有不臣之心,张维贤却是不信的。
可是,事到如今,防人之心不可无。
张维贤依照旨意行事,无可厚非。
脚步声再次响起,沉稳有力。
一身戎装、风尘仆仆的袁崇焕大步走了进来。
“英国公相召,不知有何紧要军情?”
袁崇焕抱拳行礼,声音洪亮,目光锐利地看向张维贤。
张维贤脸上立刻堆起一个堪称“和煦”的笑容,仿佛刚才的凝重从未存在过。
他亲自上前两步,虚扶了一下袁崇焕的手臂:“元素(袁崇焕字)来了,快请坐!
这几日督师亲临前线,指挥调度,辛苦了!”
袁崇焕依言坐下,但身体依旧挺首如松,等待着下文。
他不信张维贤深夜急召只是为了嘘寒问暖。
张维贤亲自斟了一杯温茶,推到袁崇焕面前,自己也坐下,这才缓缓开口。
“元素啊,眼下的局面,你我都清楚。
建奴围城之势日盛,援军虽在途中,但蓟州城这一关,还得靠我们自己咬牙挺过去。
陛下……圣心焦灼,将千斤重担压在你我肩头,这蓟州城,是万万不能有失的。”
张维贤顿了顿,观察着袁崇焕的神色,见对方只是微微颔首,并无异色,才继续说道。
“正因如此,本公反复思量,这城防部署,还需更精细些,更稳妥些。
尤其是……要让将士们都能发挥所长,也能得到必要的休整。”
袁崇焕眼神微动,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但依旧保持沉默。
张维贤的手指无意识地着茶杯边缘,声音放得更缓,却字字清晰。
“元素,你麾下的关宁将士,乃是我大明真正的百战精锐!
自宁远、锦州一路血战而来,劳苦功高,人困马乏。
如今这蓟州城头,首面建奴主力,必然是血雨腥风,最最艰苦之处。
本公思来想去,实在不忍心让这些疲惫之师,再承担这最重的担子,承受最大的伤亡啊。”
张维贤抬起眼,目光真诚,满脸写着“我都是为了你好”地看向袁崇焕。
“所以,本公有个想法,想与你商议。
不如……将你部关宁精锐,暂时从首面建奴主力的几处紧要城头撤下来?
让他们在城中稍作休整,作为一支强有力的预备队。
待到关键时刻,或是建奴露出破绽之时,再以生力军的姿态雷霆出击,定能一举破敌!
这,才不负关宁军的赫赫威名啊。”
袁崇焕脸上的平静瞬间凝固了。
他猛地抬眼,目光如电般射向张维贤,里面充满了错愕、不解,甚至是一丝被冒犯的愠怒!
撤下来?从城头撤下来?
在敌军压境,大战一触即发的当口,把他最精锐、最熟悉城防的部队撤下去?!
“国公!”
袁崇焕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我关宁将士虽疲,但报国之心未冷!守城杀敌,正是本分!
蓟州城防,各处皆紧要,何来‘最重’、‘次重’之分?
末将麾下将士熟悉城头工事,此时撤换,岂非自乱阵脚,削弱城防?
国公此议……末将实在不解!”
袁崇焕的胸膛微微起伏,显然内心极不平静。
张维贤心中暗叹,知道袁崇焕的反应在意料之中。
他脸上的“和煦”并未褪去,反而更添了几分凝重和无奈,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掏心窝子”的恳切。
“元素,稍安勿躁。
你的忠勇,你的将士的悍勇,本公岂能不知?
岂会不信?
正因深知关宁军乃国之柱石,才不忍心让他们在最惨烈的消耗战中折损殆尽啊!
这绝非质疑你的能力,恰恰是出于对这支强军、对你袁督师的爱护之心!”
接着,张维贤的声音更低了,几乎如同耳语,眼神却变得异常深邃,仿佛要穿透袁崇焕的内心。
“况且……元素啊,你我皆为人臣,当体察上意。陛下……
对蓟州之重,对督师你……寄予厚望,更盼你与麾下将士能留有用之身,为大明力挽狂澜于不倒。
这‘休整预备’之策,亦是……亦是圣心所虑之周全啊。”
张维贤没有明说“这是陛下的意思”,但“体察上意”、“圣心所虑”这几个字眼,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袁崇焕的心上。
袁崇焕瞬间明白了——这绝非张维贤个人心血来潮的决定!
背后站着的是皇帝!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浇灭了袁崇焕心头的怒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无力感和巨大的委屈。袁崇焕脸色变幻不定,从激愤到愕然,再到深深的纠结与苦涩。
他握紧了拳头,指节发白,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
袁崇焕很清楚自己做的那些事。
难道是暴露了?
这…这不可能!
即使是暴露了,自己也是为了大明啊!
袁崇焕的思绪飞转,明白了张维贤的“委婉”与“不容拒绝”。
这不仅是调防,更是一道无形的枷锁,一种来自最高权力的不信任。
抗命?那坐实了“二心”的猜忌。
大堂内死一般寂静,只有烛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两人复杂难言的神情。
城外,隐约的号角声仿佛催命的符咒。
良久,袁崇焕才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一句干涩无比的话,每一个字都仿佛重若千斤:
“……英国公……思虑周全,体恤将士……末将……遵命。”
袁崇焕终究还是选择了服从,为了大局,也为了那虚无缥缈却重如泰山的“君命”。
随后,袁崇焕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僵硬地抱拳行了一礼,然后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知府衙门。
张维贤看着他消失在门口,脸上的“温和”瞬间消失,只剩下深深的疲惫与忧虑。
蓟州城的夜,更冷了。
然而,天明之后发生的事,让张维贤对崇祯佩服不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