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裹着戏台飞檐上的铜铃，林悦盯着史湘云掌心的金箔碎片，昨夜缀锦阁窗棂下的碎瓷声突然在耳边回响。
廊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史湘云染着丹蔻的指甲掐进她手腕："赵姨娘院里的小鹊儿说，西角门当值的张婆子收了贾环半吊钱。"
"三姑娘可在议事厅？"林悦将金箔按进史湘云掌心，余光瞥见游廊尽头闪过半幅石榴红裙裾——正是贾探春房里二等丫鬟侍书的装束。
她突然弯腰拾起滚落的骰子，胭脂色在青砖上拖出蜿蜒痕迹："云妹妹可还记得，上月老太太寿宴时，环哥儿在暖阁打翻的松烟墨？"
赵姨娘此刻正倚在抱厦朱漆门边，指尖捻着半片枯黄竹叶。
贾环蹲在石阶上磨着块磁石，青灰地砖映出他扭曲的倒影。"那小蹄子昨日去了三回库房。"他将磁石抛进铜盆，水面浮起细碎金箔，"母亲且看，这些云鹤纹碎片，配上辽东参须上的红绳......"
"糊涂！"赵姨娘将竹叶撕成细丝，"前儿王善保家的从庄子上送来那筐冻梨，里头藏着的东西可安置妥了？"她突然噤声，望着穿堂里飘过的素色斗篷——李纨的丫鬟碧月捧着药罐匆匆而过，罐口飘出几缕乌头特有的苦香。
林悦立在垂花门洞的阴影里，耳畔是史湘云渐远的银铃声。
她将蹀躞带金扣抵在掌心，昨夜密信碎片的灼烫感突然苏醒。
戏台方向传来太监尖利的呼喝，夹杂着木材断裂的脆响，她猛然想起沈墨赠的《营造法式》里关于火道布局的图示。
"五姑娘安。"侍书端着描金漆盘从游廊转出，盘中玛瑙镇纸压着几页洒金笺，"三姑娘让送来的中秋礼单，说是有几处要添补。"林悦接过时指尖微颤，笺纸边缘沾着星点松脂，与密信碎片上的辽东松香如出一辙。
贾环的狂笑突然炸响在穿堂："诸位且看！"他高举着沾满红绳碎屑的磁石，身后两个粗使婆子抬着藤箱，"这些辽东参货底藏着金箔，与库房失窃的官窑碎瓷纹样相同！"磁石吸起箱底参须，缠绕其上的红绳赫然浸着朱砂。
李纨的素银簪子在晨光里晃了晃："环哥儿这话有趣，昨儿太医署送来试药的乌头，怎的也缠着这般红绳？"她广袖轻扬，药方飘落在藤箱边缘，朱批"辽东"二字恰与红绳交叠。
人群骚动中，林悦缓步上前。
她解下蹀躞带金扣，暗格里滑出半枚翡翠噤步："半月前我在缀锦阁拾得此物，诸位可识得这云鹤纹？"金扣轻叩翡翠，戏台方向突然传来玉器碎裂声——太监腰间的蟠龙玉佩竟与噤步暗纹严丝合缝。
"好巧的手艺。"贾探春的声音自月洞门传来，她指尖捏着片金箔，"昨儿侍书收拾书房，在《金刚经》夹页寻得此物。"金箔在阳光下翻转，云鹤翅尖缺角与史湘云骰子里的碎片完美契合。
赵姨娘脸色骤变，她藏在袖中的枯竹叶簌簌落地。
林悦俯身拾起竹叶，叶脉间凝着松脂："姨娘可闻得这辽东松香？
恰与中秋礼单洒金笺上的气息相似。"她转头望向戏台，几个太监正将桐油桶堆在新建的火道旁。
史湘云突然从人群钻出，染着胭脂的骰子"叮"地撞上磁石："环哥哥的松烟墨染了我的骰子，怎的这红绳上的朱砂也......"她天真的尾音淹没在众人倒抽冷气声中，贾政官帽上晕染的墨迹此刻正与磁石上的朱砂红绳渐渐重叠。
林悦袖中密信碎片的温度突然攀升，她望着戏台梁柱上新刷的朱漆，七月十五的月光仿佛提前浸透了每一道榫卯。
游廊尽头，李纨与贾探春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前者腕间的佛珠轻轻转了半轮。
暮色将紫檀木炕桌上的茶汤染成琥珀色时，林悦指尖的翡翠噤步正巧压在洒金笺的松脂印记上。
贾探春用银簪拨亮灯芯，火光在《金刚经》封面的金箔碎片跳出一串星芒："五妹妹这辨香的本事，倒比刑部的猎犬还灵三分。"
"三姐姐谬赞。"林悦将松脂碎屑收进螺钿匣，匣底压着半片洒金笺——正是晌午侍书送来的中秋礼单。
她注意到李纨腕间佛珠停在了第三十六颗檀木珠，那是大少奶奶惯常思虑时的小动作。
李纨突然轻叩青瓷盏："上月庄头送来的山参，库房记的是八十两，可昨儿我核对王太医开的药方......"她将盏底残茶倒在宣纸上，水痕竟勾勒出辽东参须的形状，"这里外竟差着二十两雪花银。"
游廊外传来三更梆子响，穿堂风卷着戏台残留的桐油味钻进窗缝。
林悦望着灯影里摇曳的《营造法式》，忽然想起沈墨在书页批注的"榫卯错位则危楼现"。
她指尖划过洒金笺上的松脂："若在各房安插些耳目......"
"不可！"贾探春霍然起身，发间金镶玉步摇撞出清越声响。
她快步推开雕花槅扇，月光霎时漫过案头密信碎片："荣禧堂东厢的穿山游廊，上月刚换的彩画作师傅，是二太太陪房的外甥。"她转身时石榴裙扫落几片金箔，正巧盖住洒金笺上的"辽东"二字。
林悦会意地抿唇。
窗外竹影婆娑，她仿佛看见赵姨娘院里那筐冻梨正渗出冰水，水渍沿着地砖缝蜿蜒成辽东参须的纹路。
李纨突然将佛珠转得飞快："老太太屋里的鹦哥儿，近来总学舌说什么'金玉其外'。"
三更天的梆子声又响过一轮，林悦将洒金笺折成方胜："下月中秋夜宴，各房都要在藕香榭放河灯。"她故意让方胜尖角戳破松脂印迹，"若在河灯底座刻些特殊纹样......"
贾探春眼睛蓦地亮如星子，她抓起案头玛瑙镇纸："就像今晨翡翠噤步与太监玉佩的暗纹相契？"镇纸压着的《金刚经》簌簌翻动，露出夹页里半片云鹤纹金箔。
李纨忽然轻笑出声，素银簪子在灯下划出雪亮弧线："我那佛经匣子也该添些新笺纸了。"她将茶汤泼向案头烛台，火光骤暗的刹那，三人衣袖交叠处传来纸张的细响。
值夜的婆子提着羊角灯经过时，槅扇内己恢复成寻常议事场景。
贾探春正执笔在洒金笺上勾画，林悦研墨的手腕微顿——墨锭里掺的冰片香，竟与晌午密信碎片上的气味相同。
"三姑娘！"侍书慌张的嗓音刺破夜色。
她怀中账册散落，最上头那本《丁亥年秋收册》页脚蜷曲如辽东参须，墨色深浅不一的数字在月光下像极了松烟墨晕染的痕迹。
李纨的佛珠突然崩断，檀木珠滚过洒金笺上的松脂印记。
林悦俯身去拾，耳畔忽闻戏台方向传来木材开裂的脆响，像是有人踩断了新铺的榫卯。
她指尖触到账册边缘的墨渍，七月的夜风裹着桐油味钻进喉咙，竟比乌头还要苦涩三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