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角灯的光晕在槅扇纸上晕开一团暖黄，林悦借着俯身的姿势将账册残页攥进掌心。
墨锭里的冰片香混着桐油味在喉间翻涌，她忽而想起前日去赵姨娘院里送绣样时，正撞见小丫鬟往砚台里添松烟墨膏——那方雕着缠枝莲纹的端砚，此刻倒映在账册洇湿的墨渍里。
"三姑娘且慢。"林悦按住贾探春要掀账册的手，指尖点在《丁亥年秋收册》某处，"这辽东参须的褶皱，该是浸过川穹汁液所致。"她取过案头佛前供着的银剪，轻轻挑开蜷曲页脚，暗红经络般的纹路在烛火下渗出淡淡药味。
史湘云突然"哎呀"一声，扯过李纨腕间佛珠："大嫂子这檀木珠怎的泛青？"她将珠子凑近烛台，十八粒圆珠里混着三粒颜色略浅的，正与账册页脚经络的走向相契。
李纨倏地抬眼，目光扫过林悦袖口沾着的金箔碎屑，那是方才俯身时蹭到的云鹤纹夹页。
夜色里又传来木材断裂声，林悦借着整理账册的动作，将半片金箔塞进史湘云手中的蜜饯匣子。
湘云会意，嚷着要取梅子解苦，捧着匣子转出花厅。
檐角铜铃轻响，她绯红裙裾掠过廊下新刷的桐油柱子，正与抱着戏台图纸的小厮擦肩而过。
次日卯时三刻，林悦己在账房廊下候着。
晨雾里浮着木樨香，她数着漏刻滴水声，看史湘云抱着一摞泛黄账本从月洞门转进来，鹅黄衫子沾着几片紫藤花瓣。"昨儿夜里我翻遍近三年账簿，"湘云压低声音，"赵姨娘院里每月多支二十两香火钱，偏都记在老太太佛堂项下。"
林悦翻开最旧那册，指尖抚过某处被虫蛀的墨迹："你瞧这'佛前供果'的'果'字，虫蛀处偏巧留了三点水——"她忽然噤声，院墙外传来贾环刻意拔高的嗓音："母亲快些，莫误了给老祖宗请安的时辰。"
薄雾中现出赵姨娘宝蓝织金裙角，林悦迅速将账册翻到某页平铺在石桌上。
晨风掠过，湘云腕间银镯"叮"地撞上青瓷笔洗，水珠溅在泛黄纸页，墨字遇水竟渐渐晕出靛蓝——正是川穹汁液遇碱显色的模样。
"这账册怕是在川穹水里浸过。"林悦声音清泠，惊得枝头麻雀扑棱棱飞起，"若用佛前供奉的碱水净手翻看......"她话音未落，贾探春己带着两个捧着铜盆的丫鬟跨进院门，盆中清水浮着几片菩提叶。
众人目光齐聚时，林悦忽然端起李纨昨日用过的青花盖碗，将残茶泼向账册。
墨字遇茶汤泛起诡异青紫，原本端正的"叁拾两"渐渐扭曲成"伍拾两"。
史湘云适时惊呼："这不是大嫂子院里领月例的账目！"
"好精巧的手段。"贾探春冷笑，鎏金护甲划过账册边缘焦痕，"炭火熏烤改账，川穹水固色，遇碱则显——环哥儿书房里那套《墨经》倒没白读。"她话音未落，李纨己命人取来赵姨娘院中账本，佛前供奉的碱水往上一淋，密密麻麻的靛蓝痕迹如蛛网骤现。
赵姨娘脸色煞白，正要争辩，忽见林悦从袖中取出半片云鹤纹金箔："姨娘可认得这个？
前日戏台翻修，木匠说少了三根金箔包边的椽子。"她指尖轻点金箔边缘焦黑处，"正巧湘云在蜜饯匣子里发现此物——听说姨娘小厨房新做的枣泥山药糕，总要裹着金箔蒸？"
贾环突然暴起要去抢那金箔，却被李纨佛珠拦在当场。
檀木珠滚落满地，其中三粒竟与账房梁上悬着的算盘珠子一般大小。
贾探春俯身拾起一粒，对着朝阳细看："这珠子刻着《金刚经》的，怎么混进了大嫂子佛珠里？"
林悦望向院中那株百年银杏，见史湘云正倚在树下剥莲子，脚边石砖缝里卡着半截金丝——正是赵姨娘昨日戴的缠丝金凤簪尾的流苏。
她忽然轻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姨娘可知戏台新铺的榫卯，最怕桐油掺了松香？"
晨风骤紧，满树银杏叶沙沙作响。
贾探春与李纨对视一眼，前者执笔在洒金笺上勾画的手势，与后者捡拾佛珠时弯曲的指节，在满地碎金般的阳光里叠成意味深长的剪影。
墙外忽然传来小厮惊呼，说戏台东北角的椽子不知何时裂了三道细缝，裂缝里隐约透着金箔的微光。
蝉鸣声忽地收了翅，账房里浮动的墨香凝在贾探春鎏金护甲划过纸页的瞬间。
李纨弯腰捡拾佛珠的动作顿了顿，檀木珠子滚过青砖地，与算盘珠相撞发出空落落的响。
"倒是我小瞧了这云鹤纹的巧宗儿。"贾探春将洒金笺对折三次，纸角恰好压住账册上扭曲的"伍拾两"字迹。
她目光扫过林悦袖口残留的金箔碎屑，忽然用护甲挑起少女耳畔一缕碎发："悦妹妹这双眼睛，倒比凤姐姐屋里的西洋镜还要利几分。"
林悦垂眸退后半步，腕间银镯磕在青瓷笔洗上叮当作响。
史湘云噗嗤笑出声，将剥好的莲子掷进铜盆："三姐姐莫要吓她，昨儿夜里悦妹妹教我认川穹水渍，首教到三更梆子响呢。"她说着突然"咦"了一声，从石砖缝里抠出半截金丝，"这不像赵姨娘的东西，倒像是......"
话音未落，廊下传来杂沓脚步声。
琥珀捧着个填漆托盘撞进来，盘中盛着三盏浮着冰片的酸梅汤，盏底却压着张泛潮的洒金帖。
李纨伸手要接，那帖子竟粘在盏底，揭起时带出几星靛蓝墨点——正与账册上遇碱显色的痕迹如出一辙。
"西廊下月洞门新糊的纱，倒比不得这墨色鲜亮。"林悦状似无意地轻触盏沿，指尖沾着冰片香在案几上画了道水痕。
贾探春眸光骤亮，忽然执起李纨的佛珠串，将三粒刻经文的檀木珠按在水痕交汇处："大嫂子可记得，上月老太太让凤丫头支五百两修家庙？"
史湘云突然拍手笑道："是了！
那日我在库房瞧见整筐的松烟墨膏，说是要给抄经师傅用......"她话音戛然而止，林悦己翻开最底层的账簿，指着某处被虫蛀的"叁"字："你们看这蛀洞，倒像是有人故意用蜜水引了蠹虫来。"
暖阁里的冰鉴滋滋冒着白气，三人影子在洒金帘子上叠成摇曳的折枝梅。
林悦蘸着酸梅汤在青石板上勾画："账目可做三路查，府库现存的金箔与各院支取数要对，佛前供奉的碱水用量须重核，再有......"她忽然顿住，将莲子壳摆成北斗形状，"各房领的松烟墨膏，该与书房实际用量做个比对。"
贾探春执笔的手悬在洒金笺上，墨滴将落未落时，李纨忽然将佛珠按在"北斗"中央："明日十五，各房都要去家庙添香油。"她腕间檀香混着冰片气，将莲子壳冲散一角，"倒不如让周瑞家的带着新制的碱水去......"
话未说完，院墙外突然炸开声嘶哑的鸦啼。
王善保家的提着裙角冲进来，鬓边绢花歪斜着插在耳后："可了不得！
外头当铺送来这个——"她抖着手展开素白帕子，里头裹着块裂成两半的翡翠玉佩，断裂处沾着星点金箔碎屑。
史湘云抢上前细看，忽然倒抽冷气："这水头......莫不是前年南安太妃赏的那块老坑翡翠？"她指尖拂过玉佩边缘雕着的缠枝莲纹，突然"呀"了一声："这纹样怎的与赵姨娘那方端砚......"
铜漏里的水滴突然急如骤雨，林悦瞥见帕子角落染着抹暗红，像是胭脂混了朱砂。
贾探春己执起玉佩对光细看，鎏金护甲划过断裂面时迸出点火星："这金箔包边......"
话音未落，院外突然传来婆子们此起彼伏的惊叫。
李纨手中佛珠"啪"地断线，檀木珠子滚过青石板，正撞在门槛处一双沾满新泥的绣鞋上。
平儿扶着门框喘息不定，胸前赤金璎珞缠着几缕乱发："各位姑娘快往前头去！
二门上传话说有官差......"
史湘云手中的莲子"咚"地落进铜盆，惊起半盏晃动的阳光。
林悦弯腰去拾滚到脚边的佛珠，发现其中一粒刻经文的凹痕里，竟嵌着星点靛蓝墨渍。
她抬眼时正撞上贾探春凝重的目光，后者鎏金护甲上的缠枝莲纹在日影里泛着冷光，与断裂玉佩上的纹路严丝合缝。
暖阁外的蝉鸣突然死寂，唯有铜漏声声催得急。
李纨整理佛珠的手停在半空，十八粒檀木珠里混进三粒算盘珠，此刻正在她掌心泛着诡异的油光。
林悦悄悄将沾着墨渍的佛珠攥进袖袋，冰片香气混着松烟墨的味道，突然让她想起昨日在赵姨娘院里闻到的，那股陌生的沉水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