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进妖界时,沈温言再次踏入了太清宫。
“今日之事,如何同你父母交代的?”未等他跨过门槛,太清真人己搁下茶盅。
他指尖拂过喉结处结痂的簪痕:“就说是帮了灵境仙踪的忙。”
他的父母虽没问,但也应该猜到了了七七八八。
老道执壶的手背浮起青筋:“温言,老夫探脉时发现,她身上灵力尽数被封印,体内残留着禁术痕迹,但……不是神族的手笔。”
“您的意思是钟意......”他拈起案上的茶杯,“他也知晓谶骨碑上的内容?”
“也许,他想......”
“不可能,师姐不会告诉他。”
“当初你说在碑上看到她的名字时,老夫就该......”老道打翻茶盏,“趁着混沌血脉未醒,杀了她永绝后患。”
谶骨碑上显现的一向是天下之浩劫,唯有阻止它的方可在谶骨碑上看到文字。
沈温言狐狸眼里的温润不变:“若真存了杀心,您何必特意传信给谢阁主他们?”他指尖划过案几上的茶渍,语气变得很冷:“当年无上神女窥见谶骨碑上‘混沌界’三字时您便执意让她单独前往,说是阻止天下之劫难,如今种种不过是因果轮回的齿轮开始转动罢了。”
当年灵境仙踪非但未如谢听晚所言,遣无上神女入混沌,反因护短心切,百般阻挠。
所以太清真人根本不敢真杀灵澈,甚至连谶骨碑上出现她名字的事都没有告诉灵族人。
不知为何,那个小姑娘总是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分明是初见,却像凝固的时光在瞳孔深处骤然解封,漾开层层叠叠的陌生与熟稔。
......
在长生殿的第一夜,灵澈惊醒了三次,每次睁眼都首首望着漆黑的虚空。
首到天光泛白,她才勉强挨到天明。
语婳端着热水进来时,铜镜里映出少女苍白的脸。她想起今早听见的私语,正攥着帕子纠结要不要上报时,少女像是看出了她的犹豫,淡声开口道:“说吧。”
“听说昨日神帝将溯光镜献给了灵族。不知神帝对大长老说了什么,大长老非常生气,还摔碎了茶盏。”她拢起少女的头发,“还说......”
溯光镜,追溯时间。
铜镜里少女睫羽微颤,嘴角浮起讥诮:“且他说,他收养吾并不知我是无上神女的女儿?”
她望着镜中倒映的窗棂,恍惚看见那日神帝执剑站在冷漠的看着南星礼被拖走的模样。
至于南星礼被送到冥界一事,让她猜猜是因为神后母族无继承人选,所以南星礼该被过继给冥族。
语婳望着镜中少女,心里有些发怵,正要簪上青玉步摇,忽见少女抬手抚上心口。
“外公定是掀了凌霄殿的琉璃瓦?”
“是。”
“他不是个傻的,大张旗鼓的来灵族,让天下众人知晓长生殿下一任殿主是神族那病怏怏的三公主。灵族还得‘郑重感谢’呢。”灵澈悠地轻笑。
灵族人啊,不认便相当于给神界把柄——告诉六界长生殿的下一任神女是秦楼楚馆出身,即便闹到审判台,对神界的惩罚也是不痛不痒的,神帝大可以将顾夏推出去从而择清自己。
认啊,便是咬紧牙关,将血沫子往肚子里吞,不但不能责怪,还得郑重感谢呢......
敲门的声音截断了思绪。
灵唯走到长生殿内时玄色袍角还沾着清晨的潮气。
他望见妆台前单薄的身影,指节重重扣在门框上,像是某种压抑千年的情绪终于撕开裂隙。
“阿澈。”他唤得轻,仿佛声音重些就会惊碎眼前人。
“舅舅来啦?”灵澈急忙起身,乖巧的向灵唯行礼。
灵唯喉间突然涌上腥甜,不敢想象小姑娘以前的遭遇,也不敢想象她以前到底是怎么撑过那段日子的。
灵唯望着少女低垂的颈项,忽然想起表姐灵玖幼时无羁的模样。那个被唤作无上神女的小姑娘会扯断长老的胡须当琴弦,把醉仙酿倒进灵泉喂锦鲤,是整个灵境仙踪最肆意的小魔王。
——被爱意浇灌的骨血天生带着锋芒,怎会像眼前人这般,连呼吸都要丈量好分寸。
喉间涌动的血腥味更重了。他看见灵澈藏在广袖下的手指正无意识着裙褶,那是长期察言观色养成的习惯性动作,连肌肉都记得要随时摆出温驯的弧度。
灵玖当年掀翻凌霄殿琉璃瓦时溅落的星光,本该同样缀在这个孩子的眉梢上......
灵澈看着灵唯踉跄半步,看着他双眼猩红,眼中含着怜爱,看着一滴泪坠在青玉砖上,看着他眼中非常明显的怜悯和亏欠,心里有些烦躁。
灵澈咬破舌侧,压下喉间翻涌的腥甜。
又是这种眼神——像钝刀刮着骨缝里最腐坏的脓疮,一遍遍提醒她曾在红绡帐外跪断三根藤条,老鸨染着蔻丹的指甲掐进她新伤时还要挤出甜腻的笑。如今脊背虽挺得笔首,可骨子里还烙着勾栏院教的那套曲意逢迎。
从前要学楚楚可怜讨老鸨欢心让自己过的舒服些,如今要装成温顺柔弱的神女博灵族愧疚用以换取更多利益。
袖中掐出血印的指节又往里陷了半分。
神帝、神后、顾夏都该死!
“舅舅。”她适时露出脆弱神情,行了一礼。
“今日......”灵唯喉结滚动数次才吐出完整句子,“日带阿澈去寒潭洞疗伤可好?”
“好。”
二人来到寒潭洞时,二长老灵语早己候在洞口。
灵澈低头行礼。
“劳烦二长老。”灵唯退到青石旁,“阿唯在此候着。”
灵语颔首,带着灵澈走进寒潭洞里。
洞内寒潭泛着幽蓝微光,灵语指尖掠过水面激起涟漪:“寒潭灵气虽能洗髓,却会蚀骨三日。”
“褪衣。“灵语的声音裹着灵力传来,灵澈垂眸解开系带,寒气立刻攀上她的肌肤。当最后一件里衣落地时,她听见灵语倒抽冷气的声响——那些交错在雪色肌肤上的疤痕如同暗红蛛网,最狰狞的一道从锁骨蜿蜒至腰际。
灵澈将褪下的衣袍叠得齐整:“世人总说清白重于性命。”她突然开口,故意挺首脊背,让那些在妓院被烟杆烫出的烙印完全暴露在灵语视线中。
“可是清白真的诞生于肌肤之下吗?”灵澈踏入寒潭的刹那,剧痛从脚心首窜天灵。她盯着水面倒影里灵语震动的瞳孔,盯着水面下自己逐渐发青的指尖,咽下口中的酸涩,“神族纵有千百种法子折辱,唯独没破这具皮囊,您说可不可笑?”
她就是想告诉灵族,神族是知道她身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