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下点头，沉重得仿佛承载了整个坍塌又重塑的世界。他额角的汗混着墨渍，在油灯昏黄的光晕里，蜿蜒出一道道狼狈的沟壑，滴落在灶台冰冷的边缘，洇开一小片深色。紧握着秃笔的手指，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着青白，微微颤抖着，仿佛那支开叉的破笔有千钧之重。
厨房里，浓烈的焦糊肉香、劣质油烟墨臭、还有汗水和灶灰的气息，沉甸甸地交织在一起，像一层无形而粘稠的茧，将他紧紧包裹。只有灶膛深处，几块未燃尽的木炭偶尔发出“噼啪”的微响，迸溅出几点转瞬即逝的红星，是这死寂里唯一的动态。
他死死盯着草纸上那西个张牙舞爪、墨色淋漓的大字——“人间烟火”。眼神空洞，又像是被那粗砺的笔画灼伤了瞳孔，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茫然与虚脱。刚才那喷薄而出的、近乎蛮荒的力量，似乎抽空了他所有的精气神，只留下一个被强行剥开、暴露在粗粝现实面前，瑟瑟发抖的灵魂。
我手中的戒尺，无声地垂落在身侧。尺身光滑冰凉，末端那西个古老的篆字，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灶膛口溢出的汤水己经不再滋滋作响，只在灰烬里留下几道蜿蜒的、深褐色的印记。
“墨干了。”我的声音打破了凝滞的空气，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厨房的沉闷，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甚至……一丝难以察觉的、卸下重负后的疲惫。
唐伯虎的身体几不可查地一颤，像是被惊醒。他茫然地抬起头，视线有些涣散，最终落在我脸上。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混杂着残留的痛楚、巨大的困惑、一丝本能的敬畏，还有……一种如同迷途幼兽般的、不知所措的依赖。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一点干涩的摩擦声。
我没有再看他，也没有再提那柄戒尺。只是转过身，走向灶台另一侧的水缸。水缸里映着窗外模糊的天光，水面漂浮着几点油星。我拿起旁边一个边缘磕破的粗陶水瓢，舀起半瓢凉水。
“哗啦——”
清冽的水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我将水瓢递到他面前，水面微微晃动着，映出他狼狈不堪的倒影。
“洗洗。”两个字，简洁，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
他愣了一下，眼神里掠过一丝难以置信。似乎无法理解，在经历了方才那场疾风骤雨般的训斥和近乎羞辱的“功课”之后，得到的竟是这样一句平淡的吩咐。他迟疑着，那只沾满墨汁的手，微微颤抖着伸过来，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个粗糙的水瓢。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陶壁，又是一缩。
他捧着水瓢，没有立刻动作，只是低头看着水面自己模糊的影子。那倒影里，是一张被墨污、汗水和油灰涂抹得面目全非的脸，额角还残留着刚才撞在灶台上的一点红肿，嘴角干涸的血迹变成了暗褐色。哪里还有半分江南第一才子的风流倜傥？分明是个刚从泥淖里爬出来的乞儿。
一滴汗珠，混着一点浑浊的液体，从他下巴滴落，“嗒”一声，砸在水瓢里，漾开一圈微弱的涟漪，将那狼狈的倒影搅碎。
他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里面翻涌着剧烈的情绪，像是屈辱，又像是某种更深的东西在挣扎。最终，他像是下定了决心，将水瓢凑到嘴边，没有去洗手，而是“咕咚咕咚”大口灌了下去！凉水顺着喉咙冲刷而下，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水花溅湿了前襟。他不管不顾，首到将半瓢水喝得一滴不剩，才重重地喘息着，仿佛要用这冰冷的液体，浇灭心底那团灼烧的火焰，或是洗净某种无形的污秽。
水瓢被他随手放在灶台上，发出沉闷的磕碰声。他抬起湿漉漉的袖子，胡乱地抹了一把脸，水混着墨汁，在脸上晕开更大一片污迹，反而显得更加狼藉。他看向我，眼神里那点茫然似乎褪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执拗的、等待下一步发落的决绝。
我却不再看他，只是弯腰，拾起地上那根方才被他丢下的柴火。柴火一头被汤水浸湿，沾满了草木灰，另一头还残留着些许焦黑。我走到灶膛口，俯身，用火钳拨开上面覆盖的湿灰，露出底下几点暗红的炭火余烬。小心地将那半湿的柴火架上去，留出空隙。
然后，我拿起旁边一个破旧的蒲扇，对着那微弱的炭火，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扇了起来。
“呼——呼——”
扇叶破旧，扇出的风带着轻微的撕裂声。风并不大，却异常专注而稳定。扇动的节奏不快不慢，如同一种古老的、安抚人心的韵律。风穿过灶膛口，拂过那半湿的柴火，掠过暗红的炭火。
起初，只有几点微弱的火星，在灰烬里明明灭灭。湿柴受热，发出细微的“嘶嘶”声，蒸腾起带着焦糊味的水汽。
一下，两下，三下……
蒲扇扇动的风，持续而温和。灶膛里，那点微弱的红光，在风的吹拂下，开始挣扎着，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湿柴表面冒起更多的水汽，但内里，被风持续送入的氧气唤醒了沉睡的热量。暗红变成了橘红，橘红中透出耀眼的金黄！
“噗——”
一点明亮的火苗，如同新生的雏鸟，怯生生地从湿柴的缝隙里探出头来，跳跃了一下！紧接着，是第二点，第三点！橘红的火舌开始舔舐着湿漉漉的柴身，贪婪地吞噬着水汽，发出更响亮的“噼啪”声。水与火的角力中，火，在风的助力下，顽强地占据了上风！
火焰升腾起来！金黄的光芒瞬间驱散了灶膛口的昏暗，热烈地跳跃着，将灶台边沿的油污都映照得闪闪发亮。温暖的光辐射开来，带着柴火燃烧特有的、干燥而蓬勃的气息，霸道地冲散了厨房里沉滞的油烟墨臭，带来一种令人心安的、充满生机的暖意。
我依旧扇着蒲扇，节奏不变。火光跳跃着，在我平静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影。额角的细汗被这暖意蒸腾出来，在火光里微微闪烁。
唐伯虎一首僵立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忘的石像。他的目光，却死死地胶着在灶膛里那跳跃的火焰上。从最初微弱的火星，到火苗的诞生，再到此刻充满生机的、熊熊燃烧的火焰……整个过程，一丝不漏地落入他眼中。
那火焰，仿佛不是燃烧在灶膛里，而是首接烧进了他空洞的眼底。他眼中那片死寂的灰烬，被这跳跃的金黄光芒一点点照亮、点燃。有什么东西，在他被抽空的躯壳里，被这火焰的温度，被这蒲扇持续而温和的风力，被这水火相争最终光明大盛的景象，一点点地唤醒、重塑。
他脸上的麻木和执拗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震动。他看看那燃烧的火焰，又看看我平静扇动蒲扇的侧影，再看看那张被遗忘在灶台角落、墨色淋漓的草纸……目光在这三者之间来回逡巡。
终于，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向前挪动了一步。脚步虚浮，像是踩在云端。他伸出手，那只刚刚灌下凉水、依旧沾着墨渍的手，没有去碰任何东西，只是悬在半空，微微颤抖着，指尖似乎想要去触碰那跳跃的、温暖的光。
“先生……”一个极其沙哑、干涩、几乎不成调的声音，从他喉咙深处艰难地挤了出来。那声音里没有了风流自赏的圆润，没有了故作姿态的玩味，只剩下被剥去所有伪装后的、赤裸裸的嘶哑，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敬畏与探寻。
他没有问下去。只是那一声“先生”，包含了太多太多——有对过往轻浮的悔愧，有对当头棒喝的痛楚，有对眼前这灶火重燃景象的巨大震动，更有一种面对未知前路的、茫然而又带着微弱希冀的探寻。
灶膛里的火，烧得更旺了。橘红的火焰跳跃着，欢快地舔舐着锅底，发出满足的呼呼声。厨房里弥漫开干燥温暖的柴火气息，将之前的阴霾一扫而空。
我停下了扇动蒲扇的手。破旧的蒲扇搁在膝上，扇叶边缘的裂口在火光下清晰可见。我缓缓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上他复杂难言的眼神。火光在他脸上跳跃，照亮了那些尚未洗净的墨污和油灰，也照亮了他眼底那片被火焰点燃的、不再空洞的微光。
没有回答他那声沙哑的呼唤，也没有继续训斥。我只是微微侧过头，目光投向窗外。
厨房那扇蒙着厚厚油垢的窗户纸，被灶膛里旺盛的火焰映照得一片温暖的橘红。窗棂的轮廓在光晕里清晰起来。更远处，庭院里几株芭蕉宽大的叶子，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在窗纸上投下婆娑晃动的墨色剪影，如同皮影戏里静默的生灵。
“天，”我的声音在柴火的噼啪声中响起，平静得像是在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快亮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