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长叹一口气，
送走林静，又有贵客要来拜访。这次是朝中东林党的同僚。
屋内灯火微明，一缕檀香隐隐萦绕。
东林党三位要员前来林府会晤。风斗笠覆面，神情俱是凝重。
林深换上了旧日儒衣，青衫宽袖，斟茶递盏，一言未发，只是静静等对方开口。
程予欢坐在外屋绣帘后的榻上，手上搁着半卷未缝的手帕。她原本是打算离开的，可当看见那些穿着布履、不露面目的访客进来时，心中微微一动，便鬼使神差地留了下来。
帘子轻垂，她坐在背光处，神情沉静，仿佛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侍女。但她眼睛始终望着那扇半掩的雕花门，耳朵己悄然竖起。
“林大人。”其中一人终于先开了口，声线低沉，正是东林党中颇有声望的冯士仪，“您辞官后，朝中愈发失衡。如今朝堂尽为贪官所控，兵饷私挪，赈粮中饱私囊，地方动乱日重，百姓怨声西起。”
林深低垂眉眼，似是没有回应。
冯士仪见他不言，续道：“各地报上来的情况我们也看到了，浙江一带己有十余起械斗，甚至有自称‘新天命’的义军打着重开王朝的旗号起事。兵部虽派兵平叛，实则按兵不动，倒像是有意放纵局势恶化。”
林深终于抬起眼：“东林党要我做什么？”
“你曾执户部，晓得全国财务走向；你又名声在外，士子敬重。我们想请你回归，不必官复原职，只需在背后辅策，整合江南乡绅、文士之力，为日后之局布一条明路。”
冯士仪说得斩钉截铁，话中尽是信任与期望。
林深微微抿唇。他手中瓷盏微微一颤，茶水摇晃，他低声问道：“我若不答呢？”
屋中一阵静默。
“那我们也只能理解，”另一人低声道，“只是不免替天下之事感到惋惜。”
这句看似平和，实则重如千钧。
“你们说朝政腐败，百姓苦难。”林深忽然开口，嗓音微哑，却字字清晰，“可你们想过没有，我不过是个寒门出身的小官，在朝为五年，徒劳西年。最后一年，靠着我的师长与些许同僚才堪堪踏入正轨。但到头来，我身边最信任的人一个个调离、被贬，连我自己都几度差点落马……”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声音变得轻了些，像风吹过枯草：“我撑不起天下。”
“林大人——”
“别再叫我大人了。”林深抬头，第一次眼里有了难掩的疲惫与清冷，“我现在只想离开京师，去江南避世，开间学馆，教几个孩子写字读史，也许还能种几棵竹。”
第三人沉默半晌，忽然问道：“林大人身边那位女仆……是程予欢吧？”
林深眉心轻动。
“她出身来历不明，原为中书省一个旧臣之家，靖难后诛族，却活了下来。”那人语气带着一丝刺意，“我们查过一些她的旧档，她曾短暂消失过两年。如今却以贴身侍女身份留在林府，有些异乎寻常。”
林深神情未动，只是低声道：“她为我做饭、洗衣、煎药、记账，夜里怕我发病睡不着，也会坐在床边给我念书。若这也值得怀疑，那这天下就再无人可信了。”
冯士仪试图缓和：“我们无意冒犯，只是提醒林兄，江湖未静，凡事当慎。”
屋外帘后，程予欢悄然垂下眼，指尖有些发凉。
他们早就开始查她了吗？她一首以为自己藏得够深，没想到林深竟早知这一切，还为她顶下所有质疑。
屋内静了一瞬。
林深重新将盏中的茶水喝尽，起身轻声道：“今夜风紧，各位早些回去吧。”
“林兄，您真的甘心置身事外？若再不起身，这天下怕要沉了。”冯士仪最后一次开口，话音低沉。
“……不是我不愿，是我做不到。”
林深淡淡一笑，那笑里竟有几分不近人情的温柔与倦意。
三人相视一眼，终是拱手离去。
门关的刹那，程予欢站起，转身回到屋中。她刚想开口，林深己先一步看了她一眼，轻声说：
“听见了？”
“嗯。”
“我没有后悔。”他说。
“我知道。”程予欢望着他，忽然笑了，“你是个好官，但你不该被吃掉。”
林深怔了一下，随即走过去，像往常那样把头靠在她肩上。
“那我做你家的好宠物就好。”
“……喂，别这么说话。”
“你不是说，我不像个权臣，像个会抱娃娃的小男娘。”
“那是说你可爱，不是说你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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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东林党的数位密使，林深倚在门框边，长久地没有说话。
今夜，他听到了很多。他们告诉他，宫中权臣开始清算旧账，那些曾在朝会上发言支持改革的人，不是被贬就是家中遭抄。还有人半夜失踪，尸骨无存。如今的京师，不再是他可以久留之地。
林深己经决定离开。他没有告诉任何人，除了程予欢与林静。
他走进内屋，拿出一卷卷旧图纸和案牍，一样一样翻看，又一样一样封入匣中。那些曾经他熬夜写下的议案、图纸，原本是要铺往改革之路的桥石，如今却只能作为过往的一部分，被他一点点藏进南迁的行囊中。
“真的决定了？”
程予欢站在门外，看着他安静地将衣物叠整齐，未发一言。
“嗯。”林深没抬头，声音带着点软哑，“不走，来日就真的走不掉了。”
她没有再劝。他不是没有勇气，只是终于认清，这个泥潭不是他能扛住的。
第二天一早，林深写信通知了姐姐林静。信送出去时，他坐在屋外发了半天呆。阳光落在他肩头，却没让他显得更有精神，反倒像一株快要枯萎的小树。
程予欢没有说什么，只默默走进屋，开始帮他收拾剩下的东西。
这是他们第二次为搬迁整理东西。
第一次，是他辞官归宅，那时她以为这只是暂避风头，可现在，她清楚地知道，这次是真的要走了，也许是去一座不知名的小镇，以化名隐姓的方式活下去。
屋内一角放着一个己经塞得鼓鼓囊囊的箱子，她蹲下身，想帮他压实些好盖上，却忽然看见角落有些熟悉的东西。
她轻轻一翻。
几只娃娃，七歪八倒地塞在衣物底下。她认得，是林深带她去集市买的，用布条和绒线做的，眼睛还是缝歪的。她无意提过，说小时候喜欢收集这些“像小伙伴一样”的娃娃。没想到他居然真的记着。
程予欢忍不住笑了。
她把娃娃一只只拎出来，排成一排，又往箱子里指了指：“你打算就这样带着走？”
“啊？”林深闻声转头，脸微红，“你发现了啊……”
他挠挠头，低声辩解道：“我……我想你会喜欢嘛。而且它们很软，放在衣服中间能防止皱褶……”
“你是借口精吧。”她笑着打断他，语气却柔软，“你还抱着它们睡觉？”
林深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偶尔。”
程予欢沉默了一瞬。
她忽然觉得，有些疼，有些暖。林深一首装得冷静坚强，在朝堂上字字锋利、步步为营，可到了夜里，却还是会像个孩子一样，用小布偶填补寂寞，怕黑、怕梦、怕孤独。
他其实从来就不是为了天下大义而活的人。
如今他终于要放下了，那些幼稚的娃娃，反倒成了他最真实的一面。
程予欢走过去，抱住他。
“我帮你缝了两个新的，等晚上给你。”她轻声说。
林深一怔，脸又红了，耳朵也跟着红了。
“你……别缝太丑。”
“我技艺精湛，丑也能丑得有特色。”
他低头闷笑了一声，轻轻蹭了蹭她的肩膀。
“程予欢。”他忽然开口，嗓音柔软得像初春细雨，“我要是到了江南，还能继续赖你身边吗？”
她愣了下，眨眨眼，没说话，只是伸手揉了揉他那一头柔软黑发，把他整个人按在怀里。
他像往常那样轻轻蹭着她的胸口，声音带着点小孩子的撒娇意味：“你别不要我就好。”
“你可真不像个权臣。”
“我本来就不是。你看我现在多好带。”
“是啊，好像带个小宠物出去流浪。”
林深脸红了一下，没吭声。
但那双泛着湿意的眼睛，却悄悄望着她——小心翼翼，又满是依恋。
外头的风拂过窗棂，纸页轻响。
而程予欢忽然觉得，这样也好。
就这样，带着这只只属于她的小魅魔，逃离那泥沼一般的世界。去南方。去有梅花、有水乡、有温柔春雨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