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破土地庙里漏下的光线比往日更亮堂些。林莫凡揉着眼睛坐起身,却被眼前的景象定住了。
老葛头正佝偻着背,站在角落里一只积了薄灰的破瓦盆前。
盆里盛着少见的、清澈见底的清水。他枯瘦的手颤巍巍地掬起一捧水,泼在自己花白的头发和沟壑纵横的脸上,用力搓洗着。
水珠顺着他嶙峋的脖颈滚落,浸湿了那件同样洗得发白、却难得没有补丁的旧褂子前襟。
他甚至还摸出一把缺了齿的木梳,蘸了点水,极其缓慢、认真地将自己稀疏花白的头发往后梳拢,试图束得齐整些。
动作笨拙而吃力,梳齿偶尔拉扯到打结的发丝,痛得他眉头紧蹙,却依旧固执地继续着。
“爷爷?”林莫凡惊讶地唤道,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懵懂。
他从未见过爷爷如此郑重其事地梳洗。
老葛头闻声转过头,脸上满是笑容,
“凡子醒啦?”老葛头的声音比往日更喜气几分,“快起来,洗把脸。今天咱们不去街上转悠了。”
林莫凡更疑惑了,一边爬起来一边问:“不去乞……不去找活计了?那爷爷您吃什么?”
老葛头凑近他,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芒,也带着点林莫凡看不懂的期盼。
他压低了声音,气息喷在林莫凡耳畔:“傻孩子,庙里不是管你饭吗?爷爷有两个大馒头呢,够顶一天了!今天爷爷送你去庙里,你呀,白天也跟那位道爷好好学字去!”
他枯槁的手轻轻抚过林莫凡洗得干净的小脸,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温柔,“咱们凡子这么聪明,认字快,学得多,以后……以后说不定真能考个状元回来!光宗耀祖哩!”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轻,像是一个不敢大声说出口的美梦,眼里却燃着最后一点希冀的火苗。
林莫凡的心猛地一沉,有点心虚地低下头。
庙里管饭?那是他为了让爷爷安心收下馒头而撒的谎,爷爷竟当了真,还因此燃起了如此不切实际的幻想!
看着爷爷眼中的光彩,林莫凡只觉得喉咙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不敢戳破这个美丽的泡沫,不敢让爷爷眼中那点微弱的光瞬间熄灭。
他慌乱地别过头头,含糊地应了一声:“……哎。”
怎么办?只能先去庙里。
去了再说。他暗暗打定主意,去了就多找活干,帮庙祝爷爷扫地、擦香炉、跑腿,干什么都行!总能讨到一口剩饭糊口的。
爷爷……爷爷有那两个馒头,总能撑过去。
爷孙俩的身影出现在庙门前,老葛头努力挺首着佝偻的腰背,林莫凡紧紧搀扶着他,小小的眉头始终微微蹙着,担忧地看着爷爷苍白的侧脸。
刚踏入庙门,就见云清子一身青袍,静立在院中那株古柏之下,仿佛早己在等候。
他目光沉静如水,落在爷孙俩个身上。
“道爷。”林莫凡怯生生地唤了一声。
云清子微微颔首,目光掠过老葛头梳洗过却难掩病容的脸,最后落在林莫凡身上,声音平稳无波:“莫凡,去昨日耳房,将昨日所学经文,默写三遍。”
他指向那间熟悉的屋子。
林莫凡担忧地看了一眼爷爷,老葛头立刻推了推他,笑着催促道:“快去,快去!听道爷的话!爷爷有话和道爷说!”
林莫凡只得一步三回头地走向耳房。
待那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门后,院中只剩下风过柏叶的沙沙声。
云清子尚未开口,老葛头却像是耗尽了最后支撑的气力,双腿一软,“噗通”一声,首挺挺地朝着云清子跪了下去!
枯瘦的身体砸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道爷!”
他浑浊的眼睛望着云清子站立的方向,额头重重磕了下去,“求求您!求求您发发慈悲!老头子我、我这条命,没几天好拖了!我知道!咳咳咳……”
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猛然爆发,他佝偻着身体剧烈颤抖,枯枝般的手死死捂住嘴,指缝间竟隐隐渗出暗红的血丝!咳嗽稍歇,他喘息着,声音更加微弱,却带着泣血的恳求,“我知道道爷您是真正的好人,大好人!求求您……求求您以后帮我照看凡子,那孩子命苦啊,跟着我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可他聪明!心善!是个顶顶好的孩子!老头子我……我闭不上眼啊……”
云清子眼中并无太多惊诧,只有深不见底的悲悯。
他俯身,并非搀扶,而是伸出手臂,一股柔和的力量稳稳地将老葛头虚浮的身体托了起来,让他倚靠在自己臂弯中。
那力道透过单薄的衣衫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暖意,竟暂时压下了老葛头胸腔里翻涌的血腥气。
云清子的声音低沉,如同古井深潭,“老人家,莫凡天资聪颖,心性纯良,确是可造之材,只是……”
他话锋微转,目光投向耳房紧闭的门扉,仿佛能穿透木板看到里面那个正凝神写字的小小身影,“贫道乃方外之人,行踪不定,常涉险地,此身所系因果,亦非常人能承,孩子跟着我,并非坦途,恐有颠沛流离、性命之忧,将他托付于我,并非上选。”
老葛头闻言,浑浊的眼中泪水汹涌而下,混着嘴角咳出的血沫,他死死抓住云清子的衣袖,如同抓住溺亡前最后的浮木,枯瘦的手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道爷……道爷!没事的!凡子能吃苦!什么苦都能吃!跟着您……跟着您能学本事,总好过好过老头子我两眼一闭,撒手走了。”
“留下他一个没根没基的娃娃……孤零零在这世上,受人欺负,被人糟践啊!道爷……求您了!给他一条活路吧!”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呕出来,带着滚烫的血泪。
云清子沉默着。
古柏的阴影落在他清癯的脸上,深邃的目光在老葛头绝望悲怆的脸上停留良久。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老人体内那盏生命之灯正以惊人的速度黯淡下去,油尽灯枯只在旦夕。
那孩子、那孩子眼中对“识字”迸发出的、如同绝境中抓住绳索般的光芒,再次浮现在他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