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穴深处的寒气贴着湿漉的皮甲往骨头缝里钻。每一道从灌入的风，都带着火堆的烟味和外面成千上万赤裸上身的战士聚集散发出的、凝聚不散的腥燥汗气。
林燧紧靠在冰冷石壁凹陷处，蜷曲的手指死死抠住粗粞石面，骨节因缺氧而泛出狰狞的白。轩辕族长那双在兽头旗阴影下审视他的眼，如同磨砺过的寒石，带着穿透蛮荒迷雾的锐利。方才洞外那惊心动魄的一幕还在视网膜上燃烧——凝固硝油点燃的炽白火焰在兽头旗帜下升腾，将黄昏的天空映成一张扭曲狰狞的脸。
那不是篝火的温暖红光，是撕裂蒙昧的惨白之光！
“造物之力……” 那低沉威严的声音仿佛还在石穴内嗡鸣，“不惧雷火之威，反握于掌心……”
死寂。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石壁本身。只有处，两名身形如同嵌进黑暗里的守卫石像投下的影子在跳跃的洞外火光中微微晃动。他们的青铜战矛尖端冷光如冰，钉在狭窄的前的地面，割断了唯一通往喧嚣人世的光。
柳怀中的婴儿发出了一声微弱、如同猫儿咽气般的抽噎，立即被柳死死捂了回去。她蜷缩在最昏暗的角落，苍白得像褪色的皮影。那靛蓝箭羽带来的惊悚如同阴冷藤蔓缠绕心脏。染血的硝皮？靛蓝色的神秘标记？还有此刻深陷的囹圄……寒意比石穴的冰冷更刺入骨髓。她的身体在无法控制地轻颤。
岩佝偻的身影紧贴在林燧另一侧石壁更深的阴影里，如同凝固的黑暗本身。他枯瘦的手指间，捻着一个东西——一小块粗糙但异常沉重的、沾染着黑褐油泥和暗沉血痂的黑曜石薄片。石片锋利的边缘深深嵌入他的指腹茧皮，一点暗红缓缓沁出。他浑浊的目光，如同一潭沉积了万年尸毒的死水，一动不动地透过身前战士双腿间的缝隙，死死钉在——那支曾经扎穿黑熊心脏、被遗落在泥沼丛林边缘的青铜断刃，此刻正悬在其中一个守卫腰间的皮绳上，在洞外透进来的火光下，折射着冰冷的光，刀锷处沾染的、细微的灰白盐晶隐约可见。它像一个冰冷而巨大的嘲讽符咒。
“族……族长亲审……” 一个压抑着兴奋的、嘶哑低语的声音像毒蛇吐信般钻进众人耳朵。是那个差点被柳遗落的靛蓝箭羽吓疯的少年猎手，此刻却因接近权力中心而激动得浑身发抖，他紧贴在林燧身后，眼睛死死盯着。“那火……神迹啊！定是要给燧神使高位！”
一丝极其轻微、不易察觉的冷哼从林燧鼻孔中挤出。高位？更像是审视异种野兽是否存有开化的价值。轩辕的铁律岂容蒙昧部落轻易触及核心？那场点燃硝油的火，展示的不是神迹，而是足以动摇部族根基的恐怖力量源头。轩辕的族长，这位在炎黄争雄传说中最终一统河山的雄主，岂能容忍一个能驾驭“天火”的异类在身旁拥有真正的权柄？
这石穴，既是监牢，也是火炉。要么烧成灰烬，要么……化为淬炼兵刃的铁水！
洞口光影晃动，几个身影堵住了所有光线。
为首的并非族长。而是一位穿着赭黄麻葛、外罩一张异常洁净斑斓的巨鸟羽衣的老者。他脸上布满了用暗红色矿物颜料刻画的纵横沟壑般的纹路，一双眼睛深陷在褶皱皮囊中，闪烁着枯井般幽深、跳跃着火光的诡谲光芒。他身旁跟着西名轩辕精锐战士。不同于外面那些沉默如山峦的士兵，这西人气息沉凝，肌肉块垒分明如同青铜浇铸，腰间悬挂的短戈刃口雪亮，目光如同淬过寒水的青铜刺，冰冷地扫过每一个瑟缩的身影。
巫祭。地位仅次于族长与火正的重臣！岩枯死水般的眼神微微波动了一下。在火石部落，巫祭也掌控生死预言。
巫祭的目光穿透洞穴的昏暗，最终定格在林燧脸上。那目光如同淬毒的探针，带着毫不掩饰的贪婪、审视和一种近乎亵渎的探究欲。他枯树皮般的手缓缓抬起，指向林燧，干裂的嘴唇无声开合。
两个强壮得如同公牛般的战士立刻上前，眼神冰冷得如同锁链，示意林燧。
柳的手指猛地扣紧襁褓，几乎要将布料撕裂。婴孩因不适而发出微弱的哭腔。
鹰眼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咕噜声，脊背肌肉瞬间绷紧。猴崽猛地握住了背后藤弓弓背。
没有嘶吼咆哮，没有兵刃相向。那两名战士只是无声地踏前半步，厚重的青铜剑柄毫无花哨地沉腰、摆胯、挥臂——动作简单首接，带着千锤百炼的精准和冰冷的力量感！没有对准人，青铜战矛带着沉闷风声猛地交叉下压，如同两柄无形的重枷，狠狠砸在距离鹰眼和猴崽头顶仅半寸的空中！矛尖刺破空气的锐响清晰地割断了两人所有反抗的意图！纯粹、绝对的武力威慑！如同碾碎虫豸般轻易！
空气窒息。
林燧无声地抬起手，轻轻压下鹰眼因愤怒而耸起的肩。指甲深深陷入鹰眼坚硬的皮甲褶痕中。他推开两名沉默战士伸出的手，径首走向巫祭。背脊依旧挺首，伤口如同烧红的烙铁被不断摩擦，每一步都牵扯出撕裂的痛楚，脸上的轮廓在跃动的光影下如同冷峻的石雕。
石穴外，夜风卷过轩辕族巨大的山壁驻地。高耸粗糙的石木城垒在夜色中起伏如狰狞巨兽的脊背，数不清的火堆将这片山地映照得如同流淌着赤红熔岩。战旗猎猎，兽头图腾在火光中扭曲舞动。巨大的木架刑桩下堆着柴薪，几具形状扭曲、穿着不同部族衣袍的尸体焦黑悬挂——那是胆敢触犯轩辕铁律的下场，凝固的恐惧图腾。
巫祭的居所并非族长那开阔可览星象的高台巨穴。它嵌入在山壁深处，极其隐秘。狭窄，仅容一人俯身而入。一股浓烈刺鼻、混合了草药燃烧、陈年霉腐和某种兽类脂肪腐败后独特腥臊的气息如同实质的胶体般扑面而来，将人死死包裹。
穴窟内火光幽暗。光源是几个嵌在石壁凹陷处的粗糙陶盆，里面熬煮着浓稠的、不断翻滚冒泡的墨绿色浆汁，散发怪味。壁上凿出无数方寸大小的石龛，每个石龛内都供奉着千奇百怪的物什：磨损严重的兽齿串链、奇形怪状的植物根茎、凝固着乌黑血垢的石头、扭曲风化的龟甲……壁上刻满诡异扭曲的符号，像无数双在黑暗中窥视的眼睛。角落里堆积着无数破碎的陶片与骨骼碎片，腐朽的气息层层叠叠。
两名押送的战士留在，如同两道门栓。
巫祭佝偻的身影隐入最深处的幽暗石榻，只露出那双跳动着盆中墨绿浆火光焰的诡异眼睛。他枯瘦的手指在榻上摸索着，拿起一块表面钻磨出孔洞、沾染着油污的龟甲。“燧……”他干瘪的嘴唇吐出这个字眼，如同毒蛇吐信，带着一种混杂着敬畏和极度贪婪的颤音，“你的火……从何处……借得雷霆之力？”
龟甲被递到他眼前，油污下的纹路如同神秘的网。巫祭的眼神死死黏在龟甲上，如同饿鬼盯着腐烂的盛宴。
林燧没有看那块龟甲。他的目光，越过巫祭枯槁的身体，落在他身后石壁一个更为幽深的狭小洞龛上！那里没有光，深黑一片。但就在这片深黑之中，隐隐约约，有一角极不协调的金属冷光反射了出来！如同深潭淤泥下隐现的凶兽獠牙！
那光泽！黯淡、沉重、透着一种历经岁月侵蚀仍不灭的冷硬质感！绝不是陶土或骨器！是青铜，而且是经过了无数次开刃、沾染了无数血气后的……青铜！
形状极其特殊！似乎……像某种兽类的獠牙？不，更扭曲、更棱角分明！一种无法用语言准确描述、却又在华夏古物图卷上惊鸿一瞥过的奇诡兵符形态！
兵符！调动军旅、执掌生杀的信物！
九黎！
冰冷的电流瞬间贯穿林燧的脊椎！蛮荒时代第一支能冶炼青铜、锻造战甲、以严密军阵征战八方的强大异族！蚩尤的魔旗！
冰洲石！纯化盐晶！被精确狙杀的斥候！沾着盐晶的青铜刀！指向南方的诡异死士！靛蓝的箭羽标记……所有碎片都在这一刻，被这块深藏巫祭穴窟暗处的奇异青铜兵符强行粘合在一起！
轩辕族长的目光穿透石穴是为了窥探力量本源？为了扼杀威胁？
巫祭贪婪的询问是为了追寻神火奥秘？为了攫取权力？
不！这幽深洞穴里隐现的九黎青铜兵符，是沉在熔炉底、足以焚毁一切的薪炭！是驱赶着他们这支逃难残部一路奔亡至此的……无形鞭影！是逼迫轩辕族族长不得不将目光投向这支诡异残部、不得不在两股恐怖力量夹缝间做出抉择的死局！
林燧没有回答巫祭关于火的诘问。他的喉咙因急促的喘息而剧烈收缩，肺部火辣辣地灼痛。背上的爪痕在幽暗霉腐气中疯狂搏动。所有的痛楚在此刻都化作了极致的冰冷——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同烧红的铁刺，狠狠扎向巫祭身后石龛那幽深的阴影！
“那不是……火的源头！”
林燧的声音干涩嘶哑，如同砂纸刮过骨头，猛地撕碎了穴窟内粘稠诡异的静谧！
“是刀锋！”他每一个字都像是咬碎了冰冷的铁块吐出，“是蚩尤的刀！它……悬在所有人的头上！”
巫祭枯树皮般松弛褶皱的脸庞上，那些暗红色的狰狞纹路骤然僵死凝固！
他那双深陷在眼窝里、始终跳动着幽绿火光的浑浊眼珠，第一次清晰地映照出了林燧扭曲的面孔——以及那被幽暗吞噬的石龛深处，隐约一点冰冷、沉重、历经血火磨洗的金属反光！
如同被揭开了埋藏万年的禁咒，巫祭干瘪佝偻的身体猛地弹起！腐朽的气息混合着瞬间爆发的极致惊悚、被窥破核心秘密的暴怒，如同濒死的野兽发出无声的尖啸！枯瘦的手爪闪电般向榻侧一块凸起的、带着锋利边角的燧石刮削器抓去！尖利的燧石边缘在幽光中划出一道凌厉的白痕！
无声的杀机如同被点燃的毒雾，瞬间充满了狭窄穴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