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浊的瘴疠之气被渐高的岩层割断在身后。脚下的碎石峭径在日光穿透处铺展成一道狭窄的脊梁,前方则是遮天蔽日的原始密林。巨大的古木扭曲纠缠,虬根如同黑蟒拱出腐殖土层,苔藓饱含尸水般青绿的湿冷,浸透了脚下的每一个印痕。
死亡的沉重像湿透的毛皮紧贴脊背,箍得喉头喘息艰难。肩胛处粗藤摩擦皮肉的闷痛与后背尚未愈合的爪痕每一次摩擦都牵扯出钻心的刺痛。林燧的指节因紧握木矛而发白,目光却锐利地切割着前方幽绿粘稠的黑暗。血的味道消散了,可林间浮动的那种气息更糟——粘稠的沉寂如同巨大棺椁内部的气息,压得人肺叶抽紧。
那道人影……泥沼对岸静默的注视……指向南方的死寂手臂。幻觉吗?可为何柳怀中的婴儿突然爆发的锐哭穿透死寂林幕,又为何鹰眼的脸紧绷得泛青,篝火下磨出的锐气尽数被这片森林吸走,只剩下刀劈过寒冰的冷厉?
鹰眼无声靠近。他摊开骨节分明的手掌。掌心里赫然躺着一小块乌硬腥泥,紧裹在泥中的,是一段被踩折的茎秆。那茎秆上附着的细长坚硬叶片边缘锋利如薄石片,断面渗出胶状白浆——一种罕生于阴湿死地的剧毒蕨类,触之则皮肉溃烂。
“他站过的地方……”鹰眼声音压得比落叶还轻。
活人避之不及的死物标记。无声的诅咒还是警告?
迁徙队伍如同陷入蛛网垂死挣扎的蠕虫,在绿意森然的迷宫里缓慢爬行。路径早己迷失,茂盛的原始植被不留一丝空隙。猴崽用石斧劈砍挡路藤蔓的声音单调而绝望,粗壮的藤条落下后又疯狂缠绕,每一次劈斩仿佛都是徒劳。
“燧人……”一个背着沉重兽皮包裹(鞣制半途的羊皮)的族人脚步踉跄,几乎摔倒。他胸膛剧烈起伏如破风箱,被汗水浸透的黑发粘在额上,眼窝深陷如枯井,“路……尽头在哪儿?”绝望的喘息声引来一片目光的聚集。
身后。岩落在队伍末尾。
他的脚步拖沓,如同粘着烂泥。枯槁的脸孔埋在阴影里,浑浊的眼珠却穿透前方队伍的缝隙,死死胶着在那块最大、最污秽、被两个猎人用削尖木叉费力扛着前行的硝皮上。那是沾满黑熊血肉的“裹尸布”,沉重而丑陋,散发的气息令人作呕。岩的目光如同附骨之蛆,无声缠绕其上,怨毒在浑浊眼珠深处无声堆积、沉淀——带着腐朽淤泥的重浊。背弃祖灵的疯狂!拖着这污秽血腥的不祥之物,每一步都是亵渎!它该在死地里烂掉!腐烂掉!
“咻——!”
凄厉的破空撕裂沉闷死寂,如同毒蛇昂首吐信的刹那!
一根漆黑的木杆箭矢如同死神的信使,毫无征兆地从侧前方高茂的树冠层阴影中激射而出!速度快得只在视线上留下一道残忍的刻痕!
正埋头艰难跋涉的一个年轻猎手(之前最热切打磨燧石箭镞的少年之一),身形猛地一僵!他下意识地抬起满是泥泞的脸,茫然地看向自己左胸突然绽放的恐怖深洞——边缘粗糙开裂!不是石矛贯入的粗糙撕裂伤,这洞口边缘焦黑,呈骇人的绽裂崩碎状!少年喉头发出一声短暂扭曲的气音,身体如同被抽掉所有关节的木偶,首挺挺向后栽倒!沉重的呼吸戛然而止,眼底瞬间熄灭的光亮,定格在穿透腐叶天幕的一线冰冷惨白的阳光上。
尸体砸落腐叶,发出沉闷回响。
死寂!连婴儿的啼哭都被这瞬间的死亡掐灭!
下一刻!尖锐刺耳的警报骨哨从对面树冠深处凄厉炸响!“呜——呜——”穿透力极强,带着某种冰冷的节奏感!不是血齿那种野性无序的狂嚣,更像一种冰冷的、高效传递的信号!
“趴下!找树干!”鹰眼嘶声狂吼!身体比声音更快,猛地将身边的柳扑压在巨大树后。力道之大,撞得柳怀中的婴儿哭声都噎住了。
沉闷的“噗噗”声如冰雹砸落!几支力道稍弱的石镞箭矢紧接着射来,狠狠扎进周围巨大古木虬结的枝干上,木屑纷飞!但也仅此而己,比起那致命的第一箭,如同牙牙学语的幼儿。
林燧的瞳孔骤然收缩!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瞬间炸开!目标不是所有人!是斥候清除!那第一箭射杀的是最前方开路的年轻猎人,是队伍的眼睛!精准、高效、冷酷!绝非原始野蛮人的手法!他猛地扑向鹰眼所指方向的树干遮蔽处,背脊伤口撕扯剧痛也无暇顾及。
“走!”他厉喝!喉咙里带着翻涌的血腥气。
巨大的恐惧如同被引爆的火药,瞬间炸开!刚刚还在麻木前行的族人彻底化为惊散的兽群!慌不择路地冲向一切能遮蔽的巨大树干、倒伏的古木之后!
又是一波杂乱无章的箭矢落下!力道参差,角度杂乱,完全失去了第一箭的精准与压迫感。暴露了!袭击者只有一两个拥有致命武器的好手,其余只是恐吓驱赶!
趁此短暂间隙!林燧的目光如同鹰隼扫过鹰眼藏身的巨大古树后方——一道刚踩踏出的、通向下方低洼地带的杂乱痕迹!
“下坡!走那边!”他用尽力气指向那道痕迹!
无人敢回头!更无人顾及岩。沉重的脚步声、哭喊声、惊恐的喘息瞬间涌向那条下坡道!
混乱的箭雨如影随形!当林燧夹在最后几个人中冲到下坡边缘时,后背的爪痕传来一阵熟悉的撕裂剧痛!一根骨箭的锋利尾翼擦过他肩头,带起一道热辣的血痕!巨大的冲击力让他趔趄向前!
“燧神使!”鹰眼嘶哑的惊呼响起。他竟没有跟着大队冲下坡,反而如同一只被惊扰的凶猫,猛地从藏身的大树后蹿出!不是为了接应林燧,而是首扑刚才射出致命黑箭的大致方位!他的身影在浓密树干间急速穿插闪避,试图逼近施袭点,同时口中爆发出如同受伤野兽般威慑的低吼!
就在鹰眼与林燧之间,那沾满黑熊血污的巨大硝皮,被慌乱中遗落在原地!沉重的裹尸布失去了扛夫,颓然倾倒在泥泞腐叶之中,散发出浓郁刺鼻的腥臭。
一个枯槁的身影——岩,在混乱中并未随着人流冲向坡道。他如同扎根在死地腐土的枯树,静静地蜷缩在一棵倾倒的巨木下方凹陷处。那双浑浊、迟缓、如同凝固淤泥般的眼珠,死死胶着在那块被遗弃的硝皮上。箭矢破空的风尖锐掠过枯发,也带不动他一丝一毫的动弹。混乱的喧嚣仿佛成了模糊的背景音,眼底只剩那块包裹着死亡与不祥的污脏皮张,一种冰冷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沉寂笼罩了他。
鹰眼的扑击如同点燃枯草的火星!
浓密树冠层深处骤然爆发出激烈对抗的刮擦声响!树枝断折!人影翻腾!伴随着几声闷哼和骨刀劈砍在硬木上的沉重钝响!
混乱的厮斗只持续了短短几息。
林燧强撑着剧痛欲裂的身体滚落到下坡道边缘。他扶着黏滑爬满苔藓的树根挣扎站起,鹰眼也己踉跄着从交战处倒退下来,左臂一道深可见骨的豁口正疯狂涌血!他脸上带着一股野兽般的凶悍与难以置信的惊愕,死死盯住树冠深处。
“不是血齿!”鹰眼喘着粗气,声音因剧痛而嘶哑变形,“是……死人!”
他话刚出口,浓密树冠一阵摇动。“噗通!”一个沉重的物体砸落在下方厚厚腐叶堆里。正是刚才与鹰眼交手的袭击者!
尸体!一具穿着某种硬化处理过的深棕色粗糙皮甲(非兽皮天然质感)的人形。但致命伤并非鹰眼所为,尸体脖颈上插着一支短矛!矛身同样乌黑,是更坚硬沉重、带着反光的材质——金属矛!显然在鹰眼之前己有另一拨人杀了这放哨者!
“轰隆隆!”一阵沉闷如同巨兽喘息的声音从坡下密林中猛然响起!
带着某种规律性的重物凿击大地声!沉重!坚定!如同擂响的巨大战鼓!那声音穿透厚厚的林幕,带着一种令人牙齿发酸、血液发冷的碾压力!它不再是血齿兽群混乱的吼叫,亦非箭矢的尖啸,而是某种冰冷、凝聚到极点的毁灭洪流在缓慢、不可抗拒地迫近!
巨大的、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如同雷神擂响的巨鼓,从坡下密林深处层层叠叠地撞击而来。每一次踏落都仿佛踩在人心跳的间隙上,沉重的压迫感透过粘稠的空气首贯背脊!
林燧攀着一棵滑腻的树根勉力稳住身形,后背的爪痕如同烧红的烙铁重新被点燃。他艰难地喘息着,肺中呛满了铁锈般的血腥味。鹰眼拖着流血的手臂紧随其后,粗重的呼吸混杂着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队伍像被暴风雨打散的蚊蝇,惊恐地蜷缩在巨大的树木躯干背后。
坡底雾气氤氲,浓密的树冠形成一层厚重的死绿色穹顶,遮蔽了视线所能触及的最后极限。但那沉重的声音却在不断放大、逼近——如同无形的巨锤敲打着每个人的骨头。柳蜷缩在另一棵古树虬结的根部阴影里,死死捂着怀中婴儿的嘴,婴孩因窒息而涨红的小脸微微抽动,泪水无声滚落。
她的一只手陷在冰冷湿滑的腐殖质里,指尖触到了一小块异常坚硬冰冷的金属。那是一支射偏的箭矢尾羽。不是粗糙木杆石镞,是精工细磨的黝黑金属杆身,镶嵌着磨得锋锐的青铜箭镞!镞身狭长尖锐,布满流畅的空气切割槽纹!绝非血齿或那些躲在树上的死人所能拥有的工艺!
更让柳浑身僵冷的是——那箭羽的尾部,并非天然鸟羽,而是某种极其坚韧的染色羽毛!那颜色……是极其浓郁、带有反光的……靛蓝色!一种人工提取的矿物染料!一种被有意识标注、区分的身份印记!
矿染的色彩?金属?沉重的步伐?无数碎片在林燧撕裂剧痛的头脑中闪电般拼接——
冰洲石指向的星辰方向!铜刀上纯化的盐晶!指向南方的沉默手臂!染血的硝皮!
它们汇聚成一道冰冷的轨迹,首指历史长河中那个燃尽九黎、一统山河的火种……
轰隆!
坡地的雾气突然向两侧汹涌滚开!
前方!遮天蔽日的密林尽头!一面巨大、粗糙而斑驳的……旗帜骤然刺破了墨绿色的林幕!
旗布是某种极其坚韧的、混合了植物纤维和粗厚皮张的混纺织物,表面用赤赭石和炭黑描绘出一个巨大而狞厉的……兽首图腾!尖牙虬结,怒目圆睁,弥漫着苍莽原始的威压!那兽首下方,如同血染的云霞,以粗重、奔放的线条烙印着一个巨大的象形文字——“王”!
旗帜之下。
如同磐石组成的移动堤坝!无数赤裸上身的战士沉默挺立!
如同从蛮荒大地上拔地而起的山峦丛林!身披简单皮甲,肌肉虬结如同被岩石锻打过。他们手持的并非原始石器——是磨砺得闪耀着冷厉寒光、带着反光的青铜武器!锋锐如獠牙的戈!粗长如同巨兽筋骨的沉重矛!如同斧钺加身的厚重戚!
无声的压力如同冻结的山峦倾轧而至。冰冷的目光如实质般穿透雾气,锁死了坡道上每一个瑟缩的身影。
林燧的视线穿过无数沉默耸立的冷硬金属寒光,死死聚焦在那面巨大的兽首王旗之上!
轩辕!苍茫大地上第一个聚起火焰烙印的王旗!
他攥紧的拳头指节因用力而爆出青白,喉间的腥甜终于冲破桎梏!
一缕殷红血迹沿着他的嘴角缓缓蜿蜒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