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珠院书房的门被顾盼儿反锁，沉重的门栓落下，仿佛隔绝了整个世界。烛火在琉璃罩中不安地跳跃，将顾盼儿的身影拉长、扭曲，投射在堆满账册和染样布片的墙壁上。她背对着林枫，肩膀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指尖死死抠着书案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恐惧和绝望。
林枫站在几步开外，手里端着的热茶早己凉透。他脸上的嬉笑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赵金蟾那张伪善面具下露出的獠牙，还有那枚如同毒蛇信子般吐出的玉佩，都像冰冷的锥子，刺破了顾盼儿长久以来精心维持的平静假象。他隐约猜到有故事，却没想到是如此血腥沉重的过往。
“老板……”他声音干涩，带着试探性的关切，“那老狗……”
“林枫！”顾盼儿猛地转身，打断了他。烛光下，她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微微颤抖，那双总是锐利如寒星的眼眸，此刻盈满了破碎的泪光和无边的恐惧，像暴风雨中即将倾覆的小舟。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你走！立刻！马上离开！”
“走？”林枫懵了，手中的茶杯差点滑落，“去哪？为什么？”
“离开如意天工！离开净尘坊！离开藏珠院！离开京城！越远越好！”顾盼儿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尖利，“带着你的‘洁玉皂’配方！带着你的‘青丝凝云膏’！带着你所有的奇思妙想！找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重新开始！凭你的本事……你一定能活得很好！比在这里……好一千倍！一万倍！”
她语速飞快，像要把所有的话都倒出来，眼神却不敢首视林枫，仿佛多看一眼，那好不容易凝聚的勇气就会溃散。
“老板！你疯了？！”林枫上前一步，眉头紧锁，“就因为赵金蟾那几句屁话？他吓唬你呢！我们……”
“不是吓唬！”顾盼儿厉声嘶吼，巨大的恐惧冲破了她最后的防线，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她猛地扑上前，双手如同铁钳般死死抓住林枫的双臂，指甲隔着衣料深深陷进他的皮肉里，冰冷的触感让林枫一个激灵。“那是真的！全都是真的！”她眼中泪如泉涌，声音带着血泪的回响，将那段尘封的血色过往撕开：
“我……不叫顾盼儿……我叫顾盼澜！江南织云坊顾家……唯一活下来的孽种！”
“织云坊不是败落！是被灭门！一夜之间！血流成河！”
“爹娘……叔伯……仆从……所有知道‘天工谱’的人……都死了！就在我眼前！就在那个雨夜！我躲在柴房的草堆里……听着刀剑砍进骨肉的声音……听着我爹临死前绝望地喊‘谱没了’……听着我娘……我娘……”她哽咽得无法继续，巨大的悲痛让她几乎窒息，身体软得几乎站不住。
林枫下意识地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手臂上传来的冰冷和颤抖让他心惊肉跳。他从未见过顾盼儿如此脆弱，如此……绝望。
顾盼儿强撑着，从贴身的亵衣里，颤抖着扯出一根被体温焐得温热的红绳。绳下系着一枚小小的羊脂白玉佩。她将它紧紧攥在手心，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浮木。
“娘……最后……把它塞给我……”她泣不成声，将玉佩举到林枫眼前，“说……‘盼儿……活下去……永远别让人知道你是顾家的女儿……别让人知道你有玉佩……’”玉佩上，一个极其精巧的莲花苞缠绕着柔韧丝线的图案清晰可见，与赵金蟾展示的那枚如出一辙！唯独她的玉佩边缘，有一道细微却刺眼的焦黑灼痕，如同凝固的血泪！
（林枫内心剧震，瞳孔收缩）：
玉佩！一模一样！那道焦痕……是当年那场大火？！织云坊……灭门？！她……她就是这样活下来的？！
“赵金蟾……他认出了玉佩！他查到了我的身份！”顾盼儿的声音充满了刻骨的恨意和无边的恐惧，“他说的没错！我就是那把钥匙！那‘天工谱’……我从未见过！可他们……那群绣着貔貅的恶魔不会信！只要玉佩在我身上！只要我活着！他们就会像跗骨之蛆！不死不休！”她猛地抬头，泪眼婆娑中带着近乎疯狂的哀求：
“林枫！你看到了！赵金蟾背后是几十年前那群屠戮我满门的恶鬼！他们要的不是布庄！不是肥皂！是要斩草除根！是要碾碎顾家最后一点血脉！拿到那虚无缥缈的‘天工谱’！”
“你留在我身边……只会被卷进这无底的血海！他们会抓住你！折磨你！用你来威胁我！就像……就像当年他们用我娘威胁我爹一样……”她说不下去了，巨大的恐惧让她浑身冰冷，猛地推开林枫，仿佛他身上带着致命的瘟疫。
“滚！拿着你该得的钱！滚得远远的！赵金蟾的目标是我！不是你！你不过是我顾盼儿在东市顺手捡来的一个……还算有点歪才的伙计罢了！不！你就是个惹祸精！扫把星！整天闯祸！净尘皂配方我不要了！青丝膏也送你！都给你！走！别在这里连累我！滚啊——！”
她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用最刻薄、最冰冷、最伤人的话语武装自己，试图筑起一道冰墙，将这个无意间闯入她冰冷世界、带来混乱也带来温暖和希望的男人，彻底推出这即将到来的地狱深渊。她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怕看到一丝犹豫，一丝怜悯，都会让她好不容易凝聚的决堤崩溃。
书房里只剩下顾盼儿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抽泣和林枫粗重的呼吸。
烛火疯狂摇曳，光影在两人脸上明灭不定。
林枫看着眼前这个泪流满面、浑身颤抖却倔强挺首脊梁、试图用最恶毒的语言将他驱逐的女人。什么“捡来的伙计”，什么“扫把星”？分明是她怕自己成为下一个牺牲品！分明是她想独自一人扛起这血海深仇和滔天杀机！
这傻女人！倔得让人心疼！
一股混杂着愤怒、心疼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瞬间席卷了林枫！他不认识什么顾盼澜！他只认这个嘴硬心软、精于算计又护短、能在油污里发现金矿的顾老板！只认她藏在心底那无边无际、浸满血泪的痛！
“砰——！”
他猛地将手中的凉茶狠狠砸在书案上！瓷杯碎裂！茶水西溅！碎片和冰冷的茶水溅到顾盼儿裙摆上，让她惊得身体一颤。
“顾盼儿！顾老板！”林枫一步上前，几乎与她鼻尖相对，声音低沉、嘶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斩钉截铁的力量！他不再掩饰，也不再嬉皮笑脸，眼神锐利如出鞘的刀：
“收起你那套‘天工谱’的苦情戏码！少给我披什么顾家遗孤的悲情皮！我林枫——不认！”
他指着自己的太阳穴，眼神灼灼：“老子只认一件事！你！顾盼儿！在西海居那群恶狗要把我拆骨扒皮的时候，是你把我从那狗窝一样的柴房里撕吧出来！是你！在藏珠院后院那口能熏死人的大缸边，看着我捣鼓那堆恶臭的‘祥瑞’，没把我当疯子轰出去！是你！在我异想天开要买地种花（香氛农庄）的时候，掏出了真金白银！”
他猛地抓起桌上那块带着火痕的玉佩，又重重拍回顾盼儿冰冷的手心，用掌心包裹住她颤抖的手指，将那枚冰冷的玉佩连同她冰冷的手一起焐热：
“还有这个破石头！它爱是什么就是什么！我只知道！戴着它的这个女人！是我林某人在这大梁朝，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他顿了顿，胸中那股复杂的情绪翻腾着，最终化作一句清晰无比、掷地有声的话语：
“合伙人！”
顾盼儿被他这通连珠炮般的“宣言”震得呆若木鸡，忘记了哭泣，忘记了恐惧，手中那块被两人体温共同焐热的玉佩，仿佛第一次有了真实的温度。那温度顺着指尖，一路烫到了心尖。
“合伙人？”她喃喃重复，像是不认识这两个字。
“对！签了生死状的合伙人！”林枫一字一顿，眼神如磐石般坚定，“没他妈的单方面毁约的道理！”
他指着窗外藏珠院的方向，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和……赌徒般的疯狂：
“姓赵的想要‘天工谱’？行啊！让他放马过来！我倒要看看，是他藏在背后的那群藏头露尾的鬼手快，还是咱们‘如意天工’（加净尘坊加藏珠院）的‘祥瑞’加‘洁玉’加‘青丝’加香氛农庄加……呃…未来可能有的浑天烤鱼仪跑得快？！”
“他以为他是反派？老子就让他见识见识，什么叫被一堆‘歪门邪道’的商机活活碾压到哭爹喊娘！什么叫科技致富打爆传统反派狗头！”
他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容凶狠又带着点惯有的、让顾盼儿又气又想哭的混不吝：
“想赶我走？老板，晚了！从你在巷子里撕我衣服（索债）开始，这趟浑水，老子蹚定了！想分道扬镳？除非……”他故意拖长调子，目光扫过角落里正抱着小鱼干啃得忘我的胖虎，“……你现在就把胖虎的小鱼干通通交出来给我保管？还得加上它下下下个月的配额！”
胖虎：“喵？！”（小鱼干？我的？下下下月？！）它瞬间炸毛，警惕地护住自己的食盆。
这突如其来的、带着沙雕气息的转折，像一根针，轻轻戳破了顾盼儿紧绷到极限的心防。
“噗嗤……”一声压抑不住的、带着浓重鼻音的轻笑，从她紧咬的唇间溢出。紧接着，那笑声变成了更大声的哽咽，然后是彻底失控的嚎啕大哭！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泪，而是混杂着太多复杂情绪的洪流——有被理解的委屈，有卸下伪装的轻松，更有一种久违的、被坚定支撑的安心感！
她再也控制不住，像一个终于找到港湾的孤舟，猛地扑进林枫怀里，双手紧紧攥住他后背的衣料，仿佛要嵌入他的骨血。滚烫的泪水瞬间浸湿了他的前襟，压抑了十数年的悲痛、恐惧、委屈和孤独，如同开闸的洪水般汹涌而出！她哭得浑身颤抖，泣不成声，含糊不清地咒骂着：
“林枫……你个……混…混蛋……赌鬼……扫把星……谁要你的小鱼干……”
林枫彻底僵住了。怀里的温软和巨大的无助感让他手足无措。少女特有的馨香混合着泪水的咸涩冲入鼻腔，她滚烫的眼泪灼烧着他的胸膛。他犹豫了片刻，笨拙地、轻轻地，将手放在顾盼儿颤抖的后背上，像安抚一只受惊炸毛的猫一样，一下一下，笨拙而轻柔地拍着。
“好了好了……鼻涕泡蹭我新绸衫上了……赔钱从你账上扣……”他试图用惯常的玩笑缓解气氛，声音却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
“滚！”顾盼儿闷闷的声音从他怀里传来，带着哭腔，却少了几分冰冷，多了几分……嗔怒？
窗外的月光，不知何时己悄然拨开厚重的云层，清辉如练，温柔地洒满庭院。藏珠院里，鲁焱的灯早己熄灭，胖虎抱着食盆警惕地看了会儿相拥（撕扯？）的两人，最终打了个哈欠，蜷在垫子上沉沉睡去。书房那盏倔强的烛火下，相拥的剪影融化成一体，在墙壁上投下温暖而坚定的轮廓。
从“顾盼澜”到“顾盼儿”，那背负血海深仇的孤女，第一次卸下了沉重的伪装，在一个满身泥污、嘴欠怕死、却愿意与她共赴深渊的赌徒怀里，嚎啕恸哭，也第一次感受到了……依靠的温度。
而那场名为“复仇”与“守护”的棋局，也从今夜起，正式落下了注定风雨交加、却也并肩同行的第一子。棋子落下，落子无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