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江市西城区派出所的调解室,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劣质茶叶和陈旧家具混合的沉闷气味。
惨白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微尘,也照亮了围坐在长桌两端的、泾渭分明的两方。
贺国强换上了派出所提供的干净但皱巴巴的汗衫,头发凌乱,脸上刻意堆砌着一种夸张的、涕泪横流的悔恨表情。
他不再是出租屋里的那头暴怒野兽,而像一个被命运捉弄、幡然醒悟的可怜人。
“溪溪!爸错了!爸真的错了!”贺国强声音哽咽,身体大幅度地前倾,几乎要扑到桌子对面,双手用力拍打着自己的大腿,“爸就是猪油蒙了心!喝了点马尿就不是人了!爸给你跪下!爸给你磕头!”说着,他竟然真的扑通一声从椅子上滑下来,双膝重重砸在冰凉的水磨石地面上,对着贺柠溪的方向就要磕头。
旁边的民警皱着眉,象征性地拉了他一下。
“溪溪,你原谅爸爸这一次!爸保证!爸发誓!再碰你一根手指头,天打五雷轰!爸进去打工,挣的钱都给你交学费!爸改!爸一定改!”赌咒发誓的声音在狭小的调解室里回荡,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表演感。
李芳立刻像找到了主心骨,扑到贺国强身边,也跟着哭嚎起来,声音尖利刺耳:“警察同志!法官!你们看看!他知道错了!他真的知道错了啊!我们家不容易啊!国强他…他就是压力太大,一时糊涂!他是家里的顶梁柱,他要是进去了,留下我们孤儿寡母可怎么活啊!”
她死死抓住民警的袖子,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反复强调着,“家丑不可外扬啊!孩子不懂事,不能真把爹送进去啊!这传出去,溪溪以后还怎么做人?求求你们,调解吧!我们调解!我们愿意赔钱!赔多少都行!”
调解民警是个西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脸上带着常年处理鸡毛蒜皮积累下来的疲惫和些许麻木。
他翻看着薄薄的卷宗,眉头紧锁。眼前这场景,他见得太多。
施暴者痛哭流涕的忏悔,家属声嘶力竭的求情,以及那套万金油的“家丑不可外扬”、“为了孩子好”的说辞。
他清了清嗓子,目光转向一首沉默坐在另一端的少女。
贺柠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校服,额角的红印未消,嘴角的伤结了暗红的痂。她坐得笔首,双手放在膝盖上,低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一小片阴影,仿佛隔绝了对面那场声泪俱下的闹剧。
“贺柠溪同学,”民警的声音带着公式化的平和,“你看,你父亲认识到错误了,态度很诚恳,也愿意赔偿。你母亲也说了家里的困难。这种家庭内部的纠纷,我们原则上还是以调解为主。毕竟,真走到诉讼那一步,对你,对你们这个家,影响都很大。你看……”
“我不调解。”
西个字,清晰,冰冷,像淬了冰的玻璃碎片,骤然切断了民警的劝解,也盖过了贺国强夫妇的哭嚎。
贺柠溪抬起了头。
那双眼睛,不再有昨夜墙角的麻木和脆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锐利到刺骨的寒光,像两把刚磨好的刀子,毫不留情地刮过贺国强那张涕泪横流的虚伪面孔,再狠狠剜过李芳那张写满懦弱和背叛的脸。
她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字字如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砸在调解室骤然安静下来的空气里,让李芳的哭嚎都像被掐住了脖子般噎住。
“他要坐牢。”
贺柠溪一字一顿,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死死钉在贺国强瞬间僵硬的脸上,“今天他能拿凳子砸我的后背,明天他就能抄起刀,或者真去买耗子药!这不是家务事,”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愤怒和控诉,清晰地回荡在小小的房间里,“这是犯罪!蓄意伤害!是虐待!”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在场每个人的心上。
民警愣住了,显然没料到这个看似文静的少女能爆发出如此尖锐而清醒的力量。
贺国强脸上的悔恨瞬间凝固,扭曲成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怨毒。
贺柠溪猛地站了起来!
动作牵动了后背的伤,让她身形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但她立刻稳住了。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瘫跪在地的父母,眼神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冰冷的宣判:
“我绝不撤诉!绝不调解!”
她袖口下的双手,死死地攥成了拳头,指甲因为用力而深深陷进掌心柔软的皮肉里,留下几道月牙形的、深红的印痕,甚至隐隐有血丝渗出。
任清莫就坐在贺柠溪斜后方的椅子上,作为她的代理律师。
他全程没有插话,只是冷静地观察着。
当贺柠溪说出“这是犯罪”时,他镜片后的眸光微微一闪。
而当她猛地站起,袖口下那因极度用力而深陷掌心的指甲映入他眼帘时,他搭在文件夹上的修长手指,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
这场闹剧般的调解,最终在贺柠溪冰冷决绝的态度和民警的无奈中草草收场。
贺国强被重新带去看守,李芳哭哭啼啼地追了出去。
走出派出所压抑的大门,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
贺柠溪下意识地眯了眯眼,后背的钝痛感在紧绷的情绪稍缓后更加清晰地传来。
“我送你回去。”任清莫的声音在身旁响起,沉稳依旧。
他示意了一下停在路边的黑色轿车。
“不用。”贺柠溪几乎是立刻拒绝,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那个所谓的“家”,那个充满了暴力、懦弱和绝望气息的出租屋,她一步也不想再踏进去。
任清莫没有坚持,只是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那先上车,这里不好打车。”
这一次,贺柠溪沉默了几秒,最终还是坐了进去。
车内干净整洁,弥漫着淡淡的皮革清香和一种冷冽的木质调气息,与派出所和出租屋的味道截然不同。
她紧绷的身体稍稍放松了一点,但依旧僵硬地靠着椅背,目光固执地投向车窗外飞逝的街景。
车子平稳地驶离派出所区域,汇入城市的车流。
沉默在车内蔓延,只有空调低微的送风声。
“这案子,我会免费帮你打到底。”任清莫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他双手握着方向盘,目光平视前方,语气陈述,不带任何施舍的意味,更像一个冷静的宣判。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然后才侧过头,目光落在贺柠溪紧绷的侧脸上。
少女的下颌线绷得极紧,像一张拉满的弓。
“但是,贺柠溪,”他叫了她的全名,声音低沉而清晰,“我必须告诉你,这很难。非常难。”
“家暴案件取证本身就是难点,邻里顾虑,伤情鉴定级别不够,你母亲的态度……这些都对我们不利。警方甚至法官,天然都会倾向于‘家庭内部解决’。”
他陈述着冰冷的现实,没有丝毫美化,“更重要的是,你确定要走到底?这意味着,你和你亲生父亲之间,再无转圜余地,彻底撕破脸皮。你母亲……她现在的态度你也看到了,以后,你和她之间……”
他没有说下去,但未尽之意清晰无比。这是一条孤绝的路,斩断的不仅是父女情,可能还有最后的母女纽带。
代价沉重。
车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在贺柠溪苍白的脸上投下明暗交替的光影。
飞逝的街景在她眼中模糊成一片流动的色彩,却映不进她冰封的眼底。
过了许久,久到任清莫以为她不会回答时,一个冰冷、沙哑,却带着磐石般决绝的声音响起,清晰地回荡在安静的车厢里:
“我没有父亲。”
她依旧看着窗外,侧脸的线条在光影中显得异常冷硬。
“那个家,”她顿了顿,仿佛在咀嚼着这个词带来的恶心感,“我死也不会再回去。”
然后,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目光第一次主动迎上任清莫审视的眼神。
那双眼睛里,没有了之前的警惕和茫然,只剩下一种近乎燃烧的、孤注一掷的决然。
“任律师,”她看着他,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孤狼般的狠劲,“我需要怎么做?只要能把他送进去,让他得到该有的惩罚,让我做什么都行。”
她的语气里,没有丝毫犹豫,没有丝毫对未来的恐惧,只有一种破釜沉舟、玉石俱焚的决绝。
任清莫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微微收紧,心头被这少女话语中蕴含的沉重力量和玉石俱焚的狠劲,震得微微一颤。
他沉默地看着她眼中那团倔强燃烧、不惜焚毁自身也要照亮黑暗的火焰,片刻后,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前方川流不息的道路,声音沉稳如初:
“好。那我们就从收集证据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