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望海楼。
此楼建在港口边的山崖上,推开窗,咸腥的海风便能灌满整座雅间,楼下是千帆竞渡,万商云集。
一个年过五旬,面容黝黑,太阳穴高高鼓起的男人,正亲自烹着一壶武夷大红袍。
他的手指粗大,布满老茧,可摆弄起那套精巧的紫砂茶具,却稳得出奇。
他就是福建商帮的龙头,林世雄。
“苏先生,从京城远道而来,真是让我这小小的泉州港,蓬荜生辉。”
林世雄将一杯斟好的茶,推到朱雄英面前。
他身后站着西个气息彪悍的护卫,手始终按在腰间的刀柄上。
朱雄英的背后,只站着秦风和聂荆。
两人垂手而立,没有任何动作,却让林世雄的西个护卫感到莫名的压力。
“林会长客气了。”
朱雄英端起茶杯,闻了闻香气。
“好茶。
可惜,这么好的茶,却只能在这望海楼里,孤芳自赏,卖不到大明最繁华的京城去。”
林世雄的瞳孔收缩了一下。
他布满风霜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京城有沈万江的茶,不缺我林某人这一杯。”
“不。”
朱雄-英放下茶杯,声音平淡。
“沈万江的茶,很快就要从京城绝迹了。
我来,是想给林会长的茶,在京城里找一条路。”
林世雄笑了,笑声里带着海浪般的粗砺。
“苏先生好大的口气。
沈万江那条老狗,把大运河的河道,用金子铺了一遍。
从通州到杭州,河上的官,岸上的兵,哪个不吃他的供奉?先生想凭两句话,就断了他的财路?”
他身体前倾,一字一句。
“我林世-雄在海上跟人拼了三十年命,信的不是空口白话,信的是刀,是血,是实实在在的好处!”
他盯着朱雄英,眼神锐利。
“半个月后,沈万江今年最大的一批货,就要进京。
那船上装的,全都是准备献给朝中各位贵人的‘贡茶’,由他最精锐的船队和官兵共同护送。”
“先生若是真有通天的本事,就把这船茶给我断了。”
“让沈万江血本无归,颜面尽失!”
“你若能做到,我福建商帮上下三千人,连人带船,都奉先生为主!”
“你若做不到……”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威胁的意思,不言而喻。
朱雄英也笑了。
“一言为定。”
他站起身,没有再碰那杯茶。
“半个月后,林会长静候佳音。”
看着朱雄英离去的背影,林世雄身边的一名心腹低声问。
“会长,您真信他?”
“信?”
林世雄冷哼一声,将那杯朱雄英没喝的茶,猛地泼出窗外。
“我只是想看看,这条过江龙,到底有多大的浪。
也顺便,让沈万江知道,有人想动他的蛋糕了。”
他以为这是一场试探。
却不知,他己经将自己,连同整个福建商帮的命运,都押上了牌桌。
运河之上,一支由十二艘大船组成的船队,正浩浩荡荡地向北而行。
船头高高挂着宁波商帮的旗帜,船舷两侧,有两艘官府的巡逻快船护航,船上站满了披甲执锐的官兵。
沈万江的心腹,管事钱德,正站在主船的甲板上,满面春风。
这批贡茶价值连城,关系到商帮未来一年的声誉和人脉,绝不容有失。
船队行至临清地界,前方河道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只见岸边一处酒楼起了大火,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河道上,数艘小船撞在一起,堵塞了航道,船上的人们互相叫骂,乱作一团。
负责护航的官船百户眉头紧锁,立刻分出一半人手上岸维持秩序,救火拿人。
就在此时,一骑快马自官道飞驰而来,高举着一份火漆封口的公文。
“山东布政使司军令!临清卫所即刻点兵,驰援东昌府,剿灭悍匪!不得有误!”
那百户接过公文,验过印信,大惊失色。
印信是“画影”墨炎仿制的,天衣无缝。
军情如火,他不敢耽搁,留下十几名官兵看守船队,便带着大队人马,匆匆离去。
夜幕降临。
船上的船员们吃过晚饭,纷纷觉得眼皮沉重,哈欠连天,很快便各自回舱,沉沉睡去。
“毒影”楚云调制的,无色无味,只会让人酣睡,事后查不出任何痕迹。
万籁俱寂。
河岸的芦苇丛中,悄无声息地滑出十几艘黑色的小船。
秦风与聂荆一马当先,身形闪动间,己经解决了甲板上那几个昏昏欲睡的官兵。
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其余的影卫成员,如同暗夜里的鬼魅,迅速登船。
开锁,搬运,替换。
一箱箱封存完好的顶级贡茶,被悄无声息地搬下船。
另一批同样包装,却装着陈年烂茶的箱子,被搬了上去,放回原位。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配合默契。
不到一个时辰,所有船只的货物,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了对调。
黑色的船队,又悄然隐没于黑暗之中。
次日清晨,钱德伸着懒腰走出船舱,只觉得昨夜睡得格外香甜。
船队继续北上,一路再无波澜。
十日后,泉州,望海楼。
林世雄正焦躁地来回踱步。
他派去京城的人,刚刚传回了消息。
沈万江的船队,抵达京城了!
可当着所有接货权贵管家的面,打开货箱后,所有人都傻了眼。
满船的顶级贡茶,全变成了发霉生虫的陈年烂茶!
沈万江当场赔付了巨额的违约金,更重要的是,宁波商帮的信誉,在一夜之间,于京城权贵圈里,彻底扫地!
这消息让林世雄又惊又喜。
但他更关心的是,那批真正的贡茶,去了哪里?
那个神秘的苏先生,究竟是敌是友?
就在此时,一名心腹连滚带爬地跑上楼,声音都在发颤。
“会……会长!楼下……楼下来了一支船队!”
“没有挂任何旗号,他们……他们把货卸在了码头上,指名道姓,是送给您的!”
林世雄心中巨震,快步冲到窗边。
只见码头上,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上百只木箱。
那些木箱的样式,箱子上的封条,以及那独有的沈家印记,他再熟悉不过了!
正是那批消失的贡茶!
原封不动,分毫未损!
一个身影,正静静地站在那批货物前,仿佛在等待他的到来。
正是那位“苏先生”。
林世雄感觉自己的双腿都在发软。
这己经不是手段,这是神鬼莫测的法术!
他终于明白,自己招惹的,或者说,自己即将攀上的,是怎样一个恐怖的存在。
他再无任何怀疑和侥幸。
整理了一下衣衫,林世雄快步下楼,走到朱雄英面前,没有一丝犹豫,单膝跪地,深深地低下了自己高傲了几十年的头颅。
“林世雄,携福建商帮,愿为先生……马首是瞻!”
朱雄英扶起了他。
“从今天起,南方的茶路,是你的了。”
“也是我的。”
他的势力,如同一棵疯狂生长的巨树,根系,终于从北方的黄土,牢牢扎进了南方的海岸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