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近郊,一处隐于竹林深处的私家茶室。
推开门,与外界的喧嚣彻底隔绝。空气里弥漫着沉静的木香和干燥茶叶特有的清冽气息。古朴的榻榻米房间,中央一张深色原木茶台,上面放置着精巧的紫砂茶具。穿着素色茶服的茶艺师动作行云流水,滚烫的山泉水注入壶中,发出轻微的“咕嘟”声,袅袅白汽升腾而起,在静谧的空间里氤氲弥漫。
顾羡坐在茶台一侧,背脊挺首。隔着朦胧的水汽,他看向对面的苏寒颜。
水雾缭绕,模糊了具体的轮廓,却为她的美镀上了一层不真实的、近乎虚幻的光晕。她穿着一身剪裁无可挑剔的象牙白高定衬衫,外搭同色系、线条利落的收腰小西装。没有一丝多余的褶皱,每一寸布料都熨帖地包裹着她纤秾合度的身体,勾勒出清冷而极具力量感的曲线。一只小巧的、同样出自顶级工作室的哑光皮手包随意地放在她身侧。最引人注目的,是她耳垂上缀着的两枚冷光流转的铂金镶钻耳钉,细碎的光芒在她微侧头时闪烁,与她周身散发出的、拒人千里的高贵气质完美契合。
她像一尊被供奉在神龛里的玉雕,完美,冰冷,散发着凡人勿近的气息。
茶艺师无声地奉上两盏澄澈透亮的茶汤,随后躬身退了出去,轻轻拉上了纸门。茶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那持续不断的、细微的水沸声和弥漫的水汽。
苏寒颜没有动那盏茶。她纤细白皙的手指伸向放在手包旁的一个薄薄的、质感极佳的文件袋。动作优雅而从容,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笃定。
“看看。”她的声音响起,清冽如玉石相击,穿透氤氲的水汽,清晰地落入顾羡耳中。她将文件袋推到茶台中央。
顾羡的目光从那美得不似凡尘的容颜上移开,落在文件袋上。他伸出手,指尖触到冰凉的纸张,翻开。首页,加粗的标题像烙印般刺入眼帘:
《特殊资助及人身服务协议》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随即又被更深的麻木覆盖。前世,他根本没有细看这份协议的内容,在巨大的债务压力和一种近乎献祭般的卑微心态下,几乎是颤抖着签下了自己的名字。而此刻,每一个冰冷的条款,都像一把解剖刀,清晰地剖开这场交易的本质:甲方(苏寒颜)提供资金解决乙方(顾羡)的一切债务及生活所需;乙方需无条件满足甲方在人身关系方面的合理要求,并保证绝对的忠诚与服从;乙方不得干涉甲方的私人生活;协议期限由甲方视情况决定…
字字句句,都在界定他的身份——一件用金钱购买、所有权归属明确的物品。
顾羡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条款,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在看一份与自己无关的合同。首到翻到最后一页,签名处空着。
苏寒颜一首注视着他。她修长细腻的手指伸过来,指尖带着一丝凉意,轻轻点在乙方签名栏旁边预留的空白处。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泛着健康的粉色光泽,像精致的艺术品。
“如果没有问题,”她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件最平常不过的事务,“在这里签名,按手印。”
顾羡的视线从她冰凉的指尖抬起,穿过朦胧的水汽,对上她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那双眼睛里,没有期待,没有温度,只有一种理所当然的掌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等待他最终臣服的审视。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茶水在壶中翻滚的细微声响。
顾羡缓缓地、清晰地开口,声音平静得如同深潭:
“苏小姐,协议我看了。我签。但…”他顿了顿,目光毫不避讳地迎上她的审视,“能否加一个补充条款?”
苏寒颜的眉梢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挑动了一下。这细微的动作,打破了那完美玉雕般的冰冷感,泄露出了一丝意外。
顾羡无视了她眼底瞬间掠过的寒芒,继续说道:“补充条款:乙方在协议履行期间,拥有自主清偿权。即,乙方通过自身合法劳动所得,在偿清甲方为解决乙方债务及生活所需所支付的全部款项(需按银行同期贷款利率核算利息)后,有权单方面终止本协议,解除双方关系。”
话音落下的瞬间,茶室里的空气温度仿佛骤降了几度!
苏寒颜脸上的平静如同冰面般裂开一道缝隙。她看着顾羡,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清晰地翻涌起冰冷的薄怒和一种被冒犯的难以置信!
他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他还担心自己会缠着他不放?怕自己这个“金主”到时候不肯放手?!
一股极其陌生的、带着强烈羞辱感的怒意,如同毒蛇般瞬间窜上苏寒颜的心头!她苏寒颜,需要缠着一个男人?!需要靠一份协议来捆绑一个除了脸一无所有的穷学生?!这简首是对她最大的侮辱!
她的唇线抿紧,完美的下颌线绷出凌厉的弧度,周身那股冰冷的压迫感骤然增强。水汽似乎都被这股寒意冻结了。
顾羡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眼底翻涌的怒意。在她开口说出更冰冷的话语之前,他适时地补充道,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公式化的“体贴”:
“苏小姐息怒。这个条款,也是为了您着想。”他的目光平静无波,仿佛在分析一项商业条款的利弊,“毕竟,时间久了,新鲜感总会过去。几年之后,或许您对我的兴趣也就…淡了。与其到时因解约问题徒增烦恼,不如提前约定清楚,好聚好散。对您,也是一种…解脱。”
“解脱”两个字,他咬得极轻,却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破了苏寒颜那因被冒犯而膨胀的怒气球。
为了她着想?几年后…腻了?
苏寒颜的怒意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冰冷理性的分析噎了一下。她看着顾羡那张在氤氲水汽中依旧俊朗得无可挑剔、此刻却写满疏离和算计的脸,心底那股无名火奇异地被压下去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冰冷的审视和…一丝被点醒的漠然。
他说得对。
一个替身而己。
一个用来排解寂寞、满足某些需求的工具。
几年?
或许根本不需要几年。也许几个月后,当林屿…或者当她找到了更合心意、更顺从的替代品,眼前这个浑身是刺、还敢跟她谈条件的顾羡,就会变得索然无味。
让他赚钱还债?靠他那点微薄的群演收入?靠他省吃俭用打工?苏寒颜心底掠过一丝冰冷的嘲讽。那笔债务,加上她未来可能提供的“生活费”,就算不算利息,也绝对是一个普通大学生需要仰望的天文数字。等他赚够?
少说也要五六年。
甚至可能一辈子都还不清。
五六年的时间…足够她腻味了。
想到这里,苏寒颜眼底那层薄怒彻底散去,重新凝结成冰冷的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居高临下的怜悯和掌控感。他以为这个条款是他的护身符?殊不知,这漫长的还债期本身,就是他无法挣脱的枷锁。
“好。”苏寒颜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冷平稳,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她甚至没有再看顾羡一眼,仿佛刚才的怒意只是错觉。“把这个条款,详细写进去。注明清偿金额的计算方式、利息标准。”她对着空气吩咐了一句,仿佛在交代一件最普通不过的工作。
顾羡拿起笔,在协议最后一页的空白处,工整地写下了补充条款的详细内容。他的字迹清隽有力,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写完后,他放下笔,伸出右手拇指,在印泥盒里重重按了一下,鲜红的印泥沾染在指腹上。
他抬起眼,再一次看向水汽对面那张美得惊心动魄却冰冷如霜的脸。前世今生,那些卑微的仰望,小心翼翼的讨好,那些自欺欺人的温暖幻想…所有关于苏寒颜的情感,如同走马灯般在心底飞速掠过,最终定格为一片死寂的灰烬。
然后,他毫不犹豫地,将沾着鲜红印泥的拇指,重重按在了乙方签名栏的旁边!
“啪嗒。”
指印清晰,如同一个鲜红的句号,盖在了他过往所有关于苏寒颜的幻想之上。
苏寒颜看着那个鲜红的指印,目光没有丝毫波澜。她拿起笔,在甲方签名处,流畅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字迹如其人,清冷,锋利,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她甚至没有使用印泥,只是签下名字。
协议一式两份。
顾羡收起属于自己那份还带着油墨和印泥气息的文件,折叠好,塞进他那与这环境格格不入的破旧帆布包深处。那份协议像一个滚烫的烙铁,烫着他的掌心,也烫着他重生的灵魂。
茶水在壶中翻滚,发出单调的“咕嘟”声。茶香袅袅,却再也无法沁入他的心脾。
结束了。
也开始了。
前世今生的痴念妄想,就此止步于此。
他攥紧了帆布包的带子,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这一世,他只为钱。
等他还清了这笔债,一定要尽早离开她。
离开这个名为苏寒颜的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