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斜斜切进修复室，在原木工作台上铺了层蜜色的绒毯。
苏晚的白手套沾着极细的铜锈，正捏着牛骨毛刷轻扫镜面——那是面唐代海兽葡萄纹铜镜，出土时裹着厚达半指的绿锈，此刻在她手下正一寸寸褪去蒙尘，露出底下鎏金的葡萄串纹路。
"小苏啊，"陈师傅扶了扶老花镜，枯瘦的手指敲了敲工作台边缘，"你看这镜钮周围的缠枝纹，当年匠人刻的时候，刀尖怕是蘸着蜜。"他眯眼笑，老花镜片后的眼睛亮得像孩子，"等明儿上了保护漆，这镜子能照出半里地的月光。"
苏晚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扇子似的阴影。
她调整了盏冷光灯的角度，光线精准地打在镜背的并蒂莲上："陈师傅您瞧，这朵莲花的瓣尖还留着刻刀的压痕——当年定是对小夫妻，男的握着她的手学刻的。"话音未落，后颈忽然拂过一缕熟悉的檀木香，像春风卷着沉水香，裹着点雪松的清冽。
她的指尖猛地一颤，牛骨刷险些磕在镜面上。
"唐镜修复进度如何？"
顾霆深的声音从背后漫过来，带着下午三点特有的低沉，尾音却软得像化开的太妃糖。
苏晚没敢回头，盯着镜面上自己发红的耳尖，能听见自己喉结滚动的声音："快...快收尾了。"
皮靴与地砖相碰的轻响由远及近。
顾霆深站到她身侧，西装下摆被穿堂风掀起一道浅弧，露出腕间那枚明代玉扣——正是她上周熬夜修好的。
他垂眸看她沾着铜锈的手套，忽然说："你刚才夸今天的红豆酥好吃。"
苏晚的耳尖"腾"地烧起来。
她想起今早顾霆深让人送来的食盒，掀开时红豆沙的甜香裹着热乎气扑脸，她咬第一口时刚好被路过的小唐撞个正着，那丫头笑着说"苏姐今天嘴都没合拢"。
原来...原来他连这个都知道？
"你怎么知道？"话出口才觉声音发颤，像被风吹歪的芦苇。
顾霆深低头，指节轻轻碰了碰她搁在工作台上的手背。
他的体温透过白手套渗进来，烫得她想缩手，却又像被磁石吸住似的定在原处。"因为沈小悠说，你上周在她点心铺买了半斤红豆酥，"他的拇指慢慢碾过她指尖的薄茧——那是常年握刻刀磨出来的，"她说你咬第二块时，眼睛弯得像月牙。"
苏晚的呼吸乱了节奏。
她盯着镜面上两人重叠的影子，顾霆深的肩线像座山，将她的影子严严实实护在怀里。
他的手指顺着她耳侧碎发往上，替她撩开沾了铜锈的额发，指腹擦过她发烫的耳垂时顿了顿，轻声道："总沾这些粉末，该戴发带的。"
陈师傅突然咳了两声。
苏晚这才想起屋里还有人，转头时正撞进老匠人促狭的笑："我去仓库找瓶新配的修复剂，小顾啊，你可得帮着盯着点咱们苏老师，别让她把铜镜当点心吃了。"
门"吱呀"一声合上，修复室里只剩两人的呼吸声。
苏晚的手指绞着白手套边缘，能听见自己心跳撞在肋骨上的闷响。
顾霆深的影子笼罩下来，她能闻到他衬衫上的皂角香——是她上次说"喜欢阳光晒过的味道"后，他特意换的洗衣皂。
"铜镜修好了。"她突然开口，声音比平时高了半度。
镜面在冷光灯下泛起暖金的光，海兽葡萄纹像活了过来，葡萄串上的鎏金点闪着细碎的光，镜背那对并蒂莲更是纤毫毕现，连花瓣上的脉络都带着刻刀的温度。
苏晚轻轻抚摸镜钮，指尖触到当年匠人留下的浅痕，突然说："它本来就这么漂亮，只是被土埋了千百年。"
顾霆深没说话。
他望着她的侧影，她的睫毛在眼下投着晃动的影子，嘴角抿出个小弧度——那是她看文物时特有的笑，比任何珠宝都亮。
他喉结动了动，伸手覆住她摸镜钮的手："就像你一样。"
苏晚猛地抬头。
他的眼睛里有光，是她在修复室冷光灯下从未见过的温度，像春夜的月光漫进古井，又像她小时候在外婆家看见的，灶膛里跳动的火苗。
她张了张嘴，想说"你别开玩笑"，可他的拇指正轻轻她手背上的茧，温度透过手套灼得她发疼。
"苏晚，"他的声音低下来，带着点哑，"我十西岁那年被绑架，躲在废弃仓库的梁上。
绑匪在楼下喝酒，我听见有个小姑娘哼着《茉莉花》，拎着竹篮往窗台上放馒头——"他的指腹擦过她腕间的红绳，那是外婆临终前编给她的，"后来警察冲进来，我看见你蹲在地上捡散落的馒头，发梢沾着蜘蛛网，眼睛亮得像星星。"
苏晚的呼吸顿住了。
她想起十西岁的夏天，自己替生病的外婆去给看仓库的张爷爷送馒头，路过废弃工厂时听见响动，鬼使神差地爬上窗台...原来当年那个浑身是灰、缩在房梁上的男孩，是他？
"从那天起，"顾霆深的额头几乎要碰到她的，"我找了你八年。
后来在博物馆看见你修汝窑瓷片，镊子尖抖得像秋蝉的翅膀，我就想，原来我的月亮，藏在这儿。"
他的鼻尖蹭过她的发顶，声音轻得像叹息："我想让你成为我的唯一。"
苏晚的心跳漏了三拍。
她能听见血液在耳边轰鸣，能闻到他身上的檀木香里混着点她常用的修复剂味——定是刚才俯身时蹭上的。
她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只觉得喉咙发紧，像塞了团浸了蜜的棉花。
顾霆深退后半步，指节屈起轻敲了下她的额头。
他眼里的温柔还没褪尽，嘴角却勾出点惯有的顽劣："傻了？"不等她反应，他己经拿起搁在工作台角的文件，转身走向门口。
"下周我去苏州，"他在门边停住，回头时西装翻领沾着阳光，"那边有位九十岁的老匠人，修了六十年古镜。
我跟他说，京城有个小姑娘，修镜子时连睫毛都会笑。"
门被风轻轻带上。
苏晚望着空了的门口，手指无意识地摸着镜背的并蒂莲。
铜镜里映出她泛红的脸颊，还有眼尾那点没忍住的笑——像朵被春风吹开的小花。
首到陈师傅拎着玻璃罐推门进来，她才惊觉自己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
老匠人看了眼她发红的耳尖，又看了眼门边残留的檀木香，笑得下巴上的皱纹都堆成了花："小苏啊，明儿早上来，我给你带罐蜂蜜——润润嗓子。"
苏晚的脸更红了。
她低头收拾工具，木盒里的刻字刀闪着温润的光，刀柄上"苏晚"二字被她摸得发亮。
窗外的风掀起窗帘，吹得工作台角的修复记录纸哗哗响，其中一页飘落在地，她弯腰去捡，看见自己歪歪扭扭的字迹："唐镜修复完成，镜背并蒂莲，宜配良人。"
深夜，苏晚蜷在沙发上翻相册。
外婆的老照片里，十西岁的自己扎着羊角辫，蹲在废弃工厂窗台下捡馒头，发梢确实沾着蜘蛛网。
她摸着照片里自己亮晶晶的眼睛，忽然想起顾霆深说的话——原来他的月亮，也找了她八年。
次日清晨，博物馆的琉璃瓦还沾着露水。
苏晚抱着木盒往修复室走，路过前台时被小林一把拽住。
小姑娘眼睛亮得像两颗葡萄，手指往大厅方向指："苏姐你看！"
苏晚顺着她的手指望过去。
大厅中央的展柜前，站着个穿墨绿旗袍的老太太，正踮脚往展柜里看。
她鬓角的白发梳得整整齐齐，腕间的翡翠镯子在晨光里泛着幽绿的光——那是顾家老太太的镯子，苏晚在顾霆深手机屏保里见过。
"苏姐苏姐，"小林的声音压得极低，"那位是顾氏集团的老夫人！
她刚才问前台...问你什么时候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