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熬尽了最后一滴油，在灯芯微弱的噼啪声中熄灭。窗外透进青灰色的天光，驱散了屋内浓重的黑暗。漫长而焦虑的一夜终于过去。
林秀几乎一夜未合眼，此刻只觉得眼皮沉重如铅，身体也僵硬酸痛。她第一时间伸手探向虎子的额头。触手的热度似乎比昨夜消退了些，不再是那种滚烫的灼人感，但仍带着不正常的温热。虎子依旧昏沉地睡着，呼吸虽然不再那么粗重，却显得短促无力。他偶尔无意识地蹙起小眉头，发出一两声细微的干呕声，小脸苍白中透着病态的潮红。
林秀的心依旧悬在半空。热度稍退是好事，但孩子这般萎靡不振、食欲全无的样子，更让她揪心。她想起幼时在叔婶家，弟妹也曾有过类似暑热症候，村里的老人会用些土法子。记忆虽模糊，但几种常见清热草药的影子浮现在脑海——溪边常见的车前草，叶片宽大，捣汁可清热；山道旁有时能见到野生的金银花藤，叶子煮水也能祛暑。
不能再等了！林秀强打起精神。她将虎子额上温热的布巾重新浸入冰凉的井水里拧干换上，又喂他喝了几口温热的米油。看着孩子恹恹吞咽的样子，她咬了咬牙，对守在炕边、同样一脸疲惫却目光沉沉的陈石道：“我进山一趟，寻点草药。你看着虎子，勤换布巾，多喂他喝温水。”
陈石没有阻拦，只是沉默地点了下头，目光沉沉地锁在儿子身上，大手无意识地握紧了拳。
清晨的山林，露水未干，空气带着一丝难得的清凉。林秀挎着小竹篮，脚步匆匆，目光锐利地扫过溪边、坡坎。她认得车前草那莲座状的宽大叶片，很快在的溪边石缝里采到几丛鲜嫩的。又凭着记忆，在山道旁的灌木丛里仔细搜寻，终于找到几株缠绕着的、叶片呈长卵形的藤蔓，摘下几把嫩叶——这应该就是金银花藤的叶子了。她不敢走远，更不敢深入可能有野兽的地方，只在山边熟悉的地带快速采集，确保自己随时能听到村里的动静。
回到家，她立刻将草药仔细清洗干净，去掉根茎泥土。将车前草嫩叶和金银花藤叶混在一起，放入小瓦罐中，加入清水，置于灶上熬煮。灶膛里的火苗舔舐着罐底，很快，一股混合着青草气息和淡淡苦涩的药味弥漫开来。
药汤熬成了浅浅的褐色。林秀小心地倒出一碗，吹了吹，待温热时端到虎子面前。
“虎子乖，喝点药汤，喝了就不难受了。”她柔声哄着，舀起一小勺送到虎子嘴边。
那苦涩的药味钻进鼻子，虎子立刻皱紧了小脸，紧闭着嘴，抗拒地扭开头去，发出含糊的呜咽：“苦…不喝…”
林秀耐心地哄着，用勺子轻轻碰触他的嘴唇：“就喝一点点，娘知道苦，喝了肚子就不疼了，头也不热了，好不好？”
虎子依旧紧闭着嘴，眼角甚至沁出了泪花，小身体抗拒地向后缩。病中的孩子格外脆弱和固执。
林秀正焦急无奈，一只粗糙的大手伸了过来，掌心托着一个很小的、深色的粗陶罐——那是陈石之前冒险掏蜂窝得来的野蜂蜜，只剩下罐底浅浅一层黏稠的金黄，平日如同珍宝般收着。
陈石没说话，只是将蜜罐递到林秀面前，眼神示意了一下药碗。
林秀瞬间明白了。她心头一热，感激地看了陈石一眼。她用小指蘸取了一点点珍贵的、粘稠如琥珀的蜂蜜，小心翼翼地调入那碗苦涩的药汤里。金黄的蜜丝在褐色的药汁中缓缓化开，中和了刺鼻的苦味，散发出一种奇异的、甜中带苦的复杂气息。
“虎子你看，”林秀再次将勺子送到虎子唇边，声音更加温柔，“爹给加了蜜糖，甜甜的，只一点点苦。你尝尝？”
或许是那一点珍贵的甜意诱惑，或许是爹娘都在身边的安心，虎子迟疑地张开了小嘴，试探性地舔了一下勺子边缘。甜味先于苦味弥漫开，他犹豫了一下，终于皱着眉头，一小口一小口地，在林秀耐心的哄劝下，将大半碗蜜药喝了下去。
喝下药汤，虎子似乎更疲惫了，很快又在林秀怀里沉沉睡去，只是眉头似乎舒展了一些，呼吸也渐渐变得均匀绵长。
林秀和陈石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林秀小心地将虎子放回炕上，盖好薄被。陈石默默地将那几乎空了的蜜罐盖好，放回原处。
夜幕再次降临。虎子睡得很沉，小胸脯规律地起伏着，额头的温度似乎又退了些。林秀和陈石却毫无睡意。两人走出闷热的屋子，来到尚有微凉夜风的院子里，坐在小凳上。
一轮清冷的明月高悬中天，洒下满地银辉。院子角落新立的鸡舍围栏在月光下投下沉默的剪影。虫鸣依旧，却仿佛比昨夜轻柔了许多。
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着两人。林秀只觉得浑身骨头都像散了架，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她望着地上自己拉长的影子，又看看身旁那个在月光下轮廓更显冷硬的侧影。
陈石也望着星空，下颌的线条绷得很紧。许久，就在林秀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一个低沉沙哑、仿佛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声音，打破了夜的寂静：
“…会好的。”
这三个字，和他昨夜在灯下说的一模一样。但此刻听来，却承载了更多的重量——是目睹孩子病痛后的焦灼，是递出蜂蜜时的决断，是看到孩子安稳睡去后的庆幸，更是对未来的一份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信念。
林秀的心，被这简单的三个字再次重重地撞击。所有的疲惫、焦虑、担忧，在这一刻仿佛找到了一个坚实的依靠点。她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陈石被月光勾勒出的、疲惫却坚毅无比的侧脸上。他额角还残留着日晒和担忧的痕迹，紧抿的唇线透着一股不屈的韧劲。
一股暖流，混着深深的依赖和安心，悄然涌遍全身。她没有看星空，没有看远山，目光只落在这个沉默如石、却用行动一次次为她撑起一片天的男人身上。夜风吹动她鬓角的碎发，她轻轻开口，声音虽低，却清晰地融入了清凉的月色里：
“嗯。有你在，会好的。”
月光如水，静静地流淌在两人之间。没有更多的话语，只有夜虫的低鸣和彼此间那份在病痛守护与艰难抉择中淬炼出的、无需言说的信任与依靠。院角的鸡舍围栏沉默伫立，灶房角落的草篮里，几枚鸡蛋在月光下泛着微光。这个家，在风雨病痛后，依旧顽强地扎根在这片土地上，而支撑它的，是两颗在磨难中悄然靠近、相互取暖的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