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白鱼汤的鲜香仿佛还在唇齿间萦绕,日子又回到了按部就班的劳作中。草木灰水的味道成了豆苗地新的气息,而虎子,则彻底沉浸在了他“护苗小卫士”的角色里,几乎到了痴迷的地步。
天刚蒙蒙亮,林秀端着兑好的灰水走到屋后,总能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己经蹲在地头。虎子举着他的小树枝“武器”,眼睛瞪得溜圆,像最警惕的哨兵,一片叶子一片叶子地仔细翻看。一旦发现目标——无论是一条懒洋洋的菜青虫,还是几只新冒头的蚜虫——他立刻屏住呼吸,小脸绷紧,用树枝尖极其认真地“点”上去,口中还念念有词:“坏虫,不许咬豆豆!”
白天,只要得空,他就往豆苗地里钻。林秀在菜畦除草,他在豆苗地巡逻;陈石在屋后劈柴,他还在豆苗地逡巡。甚至吃饭时,他也常常端着碗蹲在地边,一边扒拉着碗里的糊糊,一边目光炯炯地扫视着那片绿色阵地,仿佛碗里的不是饭,而是他“小卫士”的干粮。
“虎子,吃饭就好好吃饭,菜都凉了。”林秀无奈地唤他。
“娘,我就看看!万一有坏虫趁我们吃饭偷偷跑出来呢!”虎子头也不回,理由充分得让人哭笑不得。
林秀看着他撅着小屁股、全神贯注的背影,心头又是欣慰又是好笑。这孩子,把这片豆苗看得比什么都重,那份纯粹的守护之心,让她动容。陈石偶尔劳作间隙首起腰,目光扫过地头那个小小的、几乎要钻进绿叶里的身影,冷硬的唇角也会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松动。
这日傍晚,夕阳的金辉给简陋的小院镀上了一层暖色。林秀坐在门口的小凳上,借着最后的天光,缝补陈石磨破的袖口。针线在她指间穿梭,发出细微的沙沙声。陈石坐在不远处的石墩上,沉默地打磨着锄头的刃口,磨石与铁器摩擦的声音单调而规律。
虎子依旧蹲在他的“岗位”上,小脑袋几乎埋进了豆苗丛里,嘴里还在小声嘟囔着什么,像是在给豆苗鼓劲。
磨石的声音停顿了一下。陈石抬起眼,目光越过林秀低垂的发顶,落在屋后那片被夕阳染成金绿的豆苗地上,也落在地头那个小小的、不知疲倦的身影上。他看了很久,久到林秀手中的针线都慢了下来,感觉到那沉默目光的重量。
空气里只剩下磨石偶尔的轻响、针线的沙沙,以及虎子模糊的童言童语。
忽然,陈石低沉的声音打破了这份宁静,没有铺垫,却异常清晰,是对着林秀说的:
“豆苗…长势不差。”
林秀手中针线一顿,有些诧异地抬眼看向他。陈石很少主动评价田里的事,尤其是这种带着点期许的语气。
陈石的目光依旧落在地里,仿佛在仔细丈量每一寸绿色的长势。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着锄柄,喉结滚动了一下,才又开口,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却字字清晰地送入林秀耳中:
“若…秋后收成好,”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或能…换些铜板。”
林秀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换铜板?这意味着他不仅期待这些豆苗能填饱肚子,更开始盘算着它们能带来一点点微薄的、超越口粮的收益!这是从未有过的念头!她的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针线。
陈石的目光终于从豆苗地移开,缓缓转向了那个还蹲在地头、对父母的对话浑然不觉的小小身影。夕阳的余晖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也落在他眼底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上。他的声音更沉,带着一种近乎郑重的意味:
“…虎子,不小了。该…开蒙了。”
开蒙!
这两个字,像投入平静深潭的石子,在林秀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涟漪!她猛地抬眼,撞上陈石看过来的目光。那目光里,不再是惯常的沉默和疏离,而是沉淀着一种沉甸甸的、属于父亲的思虑和期盼。他看到了豆苗的长势,想到了可能的微薄收益,最终,落点却是孩子的未来!在这闭塞的山村里,“开蒙”意味着识字明理,意味着可能走出与父辈不同的路,哪怕只是极其微茫的可能。
林秀只觉得一股又酸又热的气流猛地冲上眼眶,鼻尖发涩。她慌忙低下头,掩饰住瞬间翻涌的情绪。手中的针尖无意识地刺破了粗布,也仿佛刺破了她心中某种长久以来的认命和麻木。她捏着针,指尖微微颤抖,好一会儿,才从喉咙里挤出一个极轻的、带着颤音的字:
“…嗯。”
声音虽轻,却仿佛包含了千言万语。是认同,是震动,是突然被点燃的、对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更深的认知,也是对“家”和“未来”这两个词,骤然清晰起来的重量。
陈石没再说话,只是重新低下头,拿起磨石,更加用力地打磨着锄刃。那单调的摩擦声,在夕阳的余晖里,似乎也带上了一种不同寻常的、充满力量的节奏。
虎子依旧沉浸在他的“护苗”大业里,对父母之间这场无声却重若千钧的交流毫无所觉。夕阳的金光,温柔地笼罩着豆苗,笼罩着那个小小的身影,也笼罩着油灯即将燃起的简陋屋檐下,两颗因为孩子未来而悄然靠近、共同期许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