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的火焰在晨曦渐亮的光线中显得愈发微弱,挣扎着吐出最后一点摇曳的光晕。林秀靠在冰冷的炕沿,后背抵着粗糙的土墙,眼皮沉重得如同坠了铅块。陈石喝了水,交代了鸡蛋的分配后,又疲惫地合上了眼,呼吸虽粗重却平稳了许多。虎子依偎在她腿边,小手还无意识地抓着她的一角衣襟,小脸上残留着昨夜的惊恐,但也带着一丝安心的睡意。
紧绷了一天一夜、如同拉到极致的弓弦般的神经,终于在这片刻的相对安宁中,松懈了下来。
就是这松懈的瞬间。
一股难以抗拒的、排山倒海般的疲惫感,混合着高度紧张后骤然释放的虚脱,猛地席卷了林秀的全身!眼前的光线毫无预兆地开始旋转、模糊,仿佛蒙上了一层晃动的白雾。耳朵里嗡嗡作响,心脏在胸腔里失序地狂跳了几下,又骤然变得沉重而缓慢。西肢百骸的力气像是被瞬间抽空,酸软得连指尖都无法动弹。
她下意识地想伸手扶住什么,手臂却沉重得抬不起来。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软倒,后背重重地靠在了土墙上,发出一声闷响。这动静惊动了腿边的虎子。
“娘?” 虎子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揉着眼睛看向林秀。
林秀想开口说“没事”,想对他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然而,她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视野里的白雾迅速变浓、变暗,虎子那张带着睡意和疑惑的小脸,在迅速扩大的黑暗中扭曲、模糊,最终被一片彻底的漆黑吞噬。
她并没有完全失去意识,更像是跌入了一个感官被隔绝、身体无法控制的深渊。能模糊地感觉到自己还靠坐在墙边,能听到虎子近在咫尺的、带着哭腔的、越来越惊恐的呼唤:
“娘!娘你怎么了?娘你醒醒!娘你说话啊!”
小小的手带着巨大的恐惧和力气,用力地摇晃着她的胳膊,拍打着她的脸颊。
“娘!你别睡!娘——!”
虎子那带着巨大惊恐的、变了调的哭喊声,如同尖锐的冰锥,狠狠刺穿了林秀感官的屏障,也惊动了炕上刚刚陷入浅眠的陈石。
林秀沉重的眼皮剧烈地颤动起来,求生的本能和对孩子恐惧的感应,让她疯狂地与这沉重的黑暗抗争。她拼尽全力,试图睁开眼,试图回应那撕心裂肺的呼唤。
“呃……” 一声极其微弱、如同叹息般的呻吟终于艰难地冲破了干涩的喉咙。
眼皮掀开了一条缝隙。刺目的光线让她瞬间眯起眼,模糊的视野里,是虎子那张放大的、涕泪横流、写满了巨大恐惧的小脸。他正跪在她身边,小手死死地抓着她的手臂,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娘!娘你醒了!吓死虎子了!呜呜呜……” 看到林秀睁眼,虎子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哭声更大了,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猛地扑进她怀里,小脑袋紧紧抵着她。
后背冰冷的触感和阵阵闷痛让林秀明白发生了什么。眩晕感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眼前依旧发黑,身体软得像一团棉花,连抱住虎子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任由他紧紧抓着自己。她尝试着动了动嘴唇,想安慰他,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清晰的声音。
就在这时,一个急促而洪亮、带着浓重乡音的女声如同炸雷般在院门口响起:
“老天爷!虎子!咋嚎成这样了?!出啥事了?!”
伴随着一阵慌乱的脚步声,邻居张婶那矮胖敦实的身影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她显然是被虎子那撕心裂肺、充满惊恐的哭喊声惊动的。
张婶冲进小屋,一眼就看到了倚墙瘫坐、脸色惨白如纸、双目紧闭(在她看来)的林秀,还有扑在林秀怀里哭得几乎背过气去的虎子!炕上的陈石也挣扎着半撑起身体,脸色因为用力而更加潮红,额角青筋凸起,眼中是压抑不住的焦灼,正死死盯着这边!
“哎哟我的亲娘!” 张婶一拍大腿,立刻扑到林秀身边,动作麻利地将哭得打嗝的虎子小心地扶开一点,“虎子乖,别压着你娘!让奶奶看看!” 她粗糙的手指迅速探向林秀的鼻息——呼吸虽然微弱但平稳!又摸了摸她的额头——冰凉带着冷汗!再捏捏她软绵绵的手臂。
“没事没事!是累狠了!又惊又怕,一口气没上来厥过去了!” 张婶经验丰富,立刻判断出来,大大松了口气,但随即又急又气,“你这丫头!吓死个人了!生生把自己熬成这样!”
她立刻指挥吓傻的虎子:“虎子!好孩子!别光哭!快去!灶房!给奶奶舀小半碗温乎水来!要温的!快!” 她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
虎子被张婶的吼声震得一个激灵,巨大的恐惧暂时被指令压下。他像接到了无比重要的任务,连滚爬爬地冲向灶台,小手哆哆嗦嗦地拿起葫芦瓢,从锅里舀出早上林秀烧热后还温着的一点水,小心翼翼地端着,一步一挪地捧到张婶面前,小碗里的水因为他的手抖洒出来不少。
“好孩子!真乖!” 张婶接过碗,顾不上洒出的水,一手用力掐住林秀的人中穴,一手捏开她的下颌,将碗沿凑近她的嘴唇,小心地将温水一点点灌进去。
温水的滋润和穴位的刺痛,如同两股清泉,彻底唤醒了林秀昏沉的神智。她猛地咳嗽了几声,更多的意识随之回归。她艰难地睁开眼,这一次,视线清晰了许多。映入眼帘的是张婶那张写满关切和责备的圆脸,还有旁边虎子紧张得小脸煞白、紧盯着她的小模样。
“醒了醒了!可吓死我了!” 张婶松了口气,手上的力道放松了些,依旧扶着林秀的头,让她小口小口地喝着水,嘴里连珠炮似的数落开了,“林秀啊林秀!你说你!是铁打的还是不知道累?陈石头是伤着了,可你也不能把自己当牲口使唤啊!几天几夜不合眼,提心吊胆,就是铁人也扛不住!你看看你这脸,白得跟纸似的!手冰得吓人!你再这么硬撑下去,陈石头没好,你先垮了!到时候谁伺候他?谁管虎子?啊?!”
张婶的话又急又冲,像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砸过来。林秀虚弱地靠在张婶有力的臂弯里,小口吞咽着温水,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滑下,稍稍驱散了西肢的冰冷和麻木。听着张婶的责备,她心里没有委屈,反而升起一种被点醒的茫然和一丝后怕。她抬眼看向炕上,陈石正死死地盯着她,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未退的潮红,有深重的焦灼,有看到她苏醒后的如释重负,还有……浓得化不开的愧疚与心疼。
张婶顺着林秀的目光也看到了陈石,立刻调转话头:“还有你!陈石头!你也别瞪眼干着急了!赶紧给我躺好!你这伤还没好利索,再折腾,秀儿丫头还得跟着操心!” 她一边说,一边麻利地将碗塞给虎子拿着,自己腾出手,用力将依旧虚弱无力的林秀搀扶起来,半扶半抱地弄到炕沿坐下,让她能靠着土墙休息。
安置好林秀,张婶又走到陈石炕边,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烧是退了些,还有点烫手!这伤……” 她掀开布条一角看了看肩背,“啧!肿还没消!得想法子弄点正经草药敷敷,光这么晾着不行!” 她眉头紧锁,显然也看出了情况的棘手。
小屋里的气氛依旧凝重,但张婶的到来和那连珠炮似的责备,却像一股强风,吹散了笼罩己久的绝望和死寂,带来了实实在在的关切和一种接地气的生机。林秀靠在墙上,虚弱地喘息着,听着张婶的唠叨,感受着身边虎子紧挨着她的依赖,再看向炕上沉默注视着她的陈石。
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涌上心头。是疲惫,是后怕,是被点破后的清醒。张婶骂得对。她不能只顾着硬扛,把自己也熬倒了。这个家,需要她清醒地、有分寸地守着,首到陈石真正好起来。窗外的晨光,透过窗纸,暖暖地洒在泥地上,也仿佛照进了她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