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靠着冰冷的炕沿,林秀的意识在极度疲惫的深渊边缘沉沉浮浮。阖上的眼皮沉重如山,身体每一寸骨头都在叫嚣着酸痛。然而,那只搭在陈石腕间的手指,却像连接着最后的清醒,指尖下传来的、比昨夜沉稳些许的搏动,微弱地锚定着她的神智,让她无法彻底坠入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片刻,也许漫长如年。一缕比之前更明亮、更温暖的晨光,穿透窗纸的破洞,斜斜地落在她的眼睑上。林秀睫毛颤了颤,挣扎着掀开沉重的眼皮。
模糊的视线首先聚焦在手腕处。她的手指依旧搭在那里。然后,她感受到了一丝不同——手腕下的皮肤似乎不再仅仅是滚烫的被动承受,而是……带着一点微弱的、试图回应的力道?
她的心猛地一跳,瞬间清醒了大半。目光倏然抬起,撞进了一双刚刚睁开的眼睛里。
陈石醒了。
那双总是沉静如深潭,或是被高烧烧得浑浊涣散的眼睛,此刻正半睁着。眼底布满了血丝,透出浓浓的虚弱和劫后余生的茫然,如同被风暴摧残过的荒野。但那份属于他本人的、带着惯常冷硬底色的神智,正在艰难地回归。他的目光有些失焦,缓慢地移动着,似乎花了很大的力气,才终于落在林秀近在咫尺的脸上。
西目相对。
林秀清晰地看到他眼中瞬间掠过的、极其复杂的情绪——有脱力后的虚浮,有伤痛的隐忍,有高烧未退的混沌,但最深处,似乎还藏着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确认?确认她还在?确认这个家还在?
他的嘴唇干裂起皮,微微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点嘶哑破碎的气音。
林秀几乎是立刻收回了搭在他腕间的手,动作快得有些仓促。她迅速首起身,顾不上身体的僵硬酸痛,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和关切:“醒了?感觉…怎么样?” 她的目光飞快地扫过他依旧潮红的脸颊和干裂的嘴唇,还有肩背上被布条覆盖的伤处。
陈石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极其缓慢地、尝试着转动了一下眼珠,目光扫过熟悉的、破旧的屋顶,最后落在紧紧挨着林秀腿边、还握着他手背一角、此刻正睁着乌溜溜大眼睛紧张地看着他的虎子身上。虎子看到他睁眼,小嘴张了张,却没发出声音,只是下意识地往林秀腿后缩了缩,小手却抓得更紧了。
陈石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目光重新落回林秀脸上。他看着她眼底浓重的青黑,看着她脸上掩饰不住的疲惫和憔悴,看着她因熬夜而干涩泛红的眼睛。他看到了她额角被汗水粘住的碎发,看到了她因为不断浸冷水而冻得通红、此刻依旧有些的双手。
静默在晨光中流淌。只有陈石粗重依旧、却不再那么撕扯的喘息声。
许久,他才极其艰难地、极其沙哑地,从干裂的唇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却清晰地落在寂静的小屋里:
“…谢…谢…”
这两个字,像投入平静水面的两颗石子,在林秀疲惫的心湖里漾开圈圈涟漪。不是“辛苦”,不是“麻烦”,是“谢谢”。这简单的两个字,从一个沉默如石、习惯将一切深埋心底的男人口中说出,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分量。它承认了她的付出,承认了她在这场劫难中无可替代的位置。
一股酸涩猛地冲上林秀的鼻尖,眼眶瞬间发热。她迅速低下头,掩饰住瞬间翻涌的情绪,声音有些发哽:“…说这些做什么。醒了就好。” 她飞快地转身,拿起炕沿上那个空了的粗瓷碗,“你…你等等,我去弄点水。”
她几乎是逃也似的走向水缸,借着舀水的动作平复心绪。冰凉的井水让她滚烫的眼眶稍稍冷却。她舀了小半碗水,小心地端回来,用勺子一点点喂到陈石唇边。
这一次,陈石配合了许多。他微微张开嘴,虽然吞咽依旧缓慢费力,但能清晰地感觉到水流润泽了他干涸的喉咙。喝了几口水,他似乎恢复了一点精神,目光落在门槛内地上那几根沾泥的嫩笋和剩下的西枚野鸡蛋上。
“…蛋…” 他又挤出一个沙哑的音节,目光看向林秀,带着询问。
“给虎子留一个,” 林秀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声音放柔了些,“剩下的…等你再好些。” 她不能把珍贵的鸡蛋一次用完,陈石需要补充,虎子也需要,后面的日子还长。
陈石几不可察地动了下下巴,算是同意,随即又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清醒似乎耗尽了他刚刚凝聚起来的一点力气。
林秀看着他重新闭目休息,呼吸虽然依旧粗重,但节奏平稳了许多,心头那块压了一夜一天的大石,终于稍稍松动。紧绷的神经一旦松懈,排山倒海的疲惫和身体透支后的虚弱感便如同潮水般汹涌反扑。
她强撑着,用最后一点力气清理了碗勺,又检查了一下陈石额上的温度,似乎没有再升高的迹象。做完这些,她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双腿软得如同踩在棉花上。
她扶着炕沿,想慢慢坐下喘口气。然而,就在她弯腰准备坐到地上的草垫上时,一阵强烈的眩晕猛地袭来!眼前的一切——昏暗的墙壁、跳跃的晨光、炕上闭目的陈石、腿边依偎的虎子——都如同被打碎的镜面般剧烈摇晃、旋转起来!耳边嗡嗡作响,心脏狂跳得像是要冲破胸膛!
“呃…” 她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娘!” 虎子惊恐的尖叫声响起!
林秀最后的意识,是后背重重撞在冰冷坚硬泥地上的钝痛,以及视野彻底被黑暗吞噬前,虎子那张瞬间放大、写满巨大恐惧的小脸。
黑暗,温柔又无情地包裹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