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点破土的新绿带来的短暂欢欣,很快便被现实的冰冷压了下去。如同春日暖阳后猝不及防的倒春寒,生存的压力,从未真正远离这座低矮的茅屋。
粮缸,再一次见了底。
林秀每日变着法儿熬煮的野菜糊糊,越来越稀薄。她能挖到的野菜种类虽因天气转暖而多了些荠菜、蒲公英,但数量有限,远远填不饱一个重伤初愈需要体力恢复的壮年男人和一个正在长身体的孩子的肚子。陈石的面色虽比前些日子好了些,但眉宇间那份因长期饥饿和消耗带来的疲惫依旧挥之不去。他沉默地吃着碗里几乎照得见人影的糊糊,眉头紧锁,目光沉沉地落在自己依旧被固定板束缚的左臂上。
固定板边缘的麻绳有些松动了,肩背的伤处不再时刻灼痛,只剩下深沉的酸胀和僵硬。他尝试着,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动了动左臂的手指。轻微的刺痛和麻木感传来,但不再是完全无法动弹。这细微的变化,让他眼中掠过一丝沉沉的亮光。
**这天傍晚,** 林秀收拾着空了大半的粮缸,眉头紧锁。碗里最后一点糊糊的稀薄让她心头沉甸甸的。她望向坐在炕沿,正用一块磨刀石沉默打磨柴刀刃口的陈石。昏黄的油灯光晕勾勒着他冷硬的侧脸轮廓,打磨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明日…我再去后山转转,看看有没有新发的苦菜。” 林秀低声说着,试图驱散屋里沉重的空气。
陈石打磨的动作顿住了。他抬起头,目光越过跳跃的灯焰,落在林秀因连日操劳和营养不良而显得更加瘦削的脸上,最后定格在她那双布满冻疮疤痕、此刻正无意识攥着衣角的手上。那双手,在这个冬天承载了太多。
他收回目光,继续磨刀,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不能总靠你挖野菜。”
林秀的心猛地一跳,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你的手…你的伤还没好利索!郎中说过不能用力,更不能进山!雨后山里湿滑,万一…”
“死不了。” 陈石打断她,语气平淡却斩钉截铁。他放下磨刀石,拿起柴刀,锋利的刃口在油灯下反射出一道冰冷的寒光。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狭小的屋内投下巨大的阴影。他仔细检查了那副挂在墙上的旧弓箭,弓弦被重新拉紧,发出紧绷的嗡鸣。箭囊里的几支羽箭也被他一一抽出,检查箭簇是否牢固,**然后将它们仔细放回原处。**
“**明早**,我去山坳背阴处看看,” 他一边检查,一边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交代,“兴许有出来找食的兔子、山鸡。再不济…掏几个鸟窝,找点早笋。”
他的声音平静,但林秀却听出了里面蕴含的孤注一掷。山坳背阴处,那是野兽也更常出没的地方!雨后湿滑的山路,对一个左臂几乎不能用力、重伤初愈的人来说,每一步都是致命的危险!
“不行!太危险了!” 林秀的声音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尖锐和急切,“等几天!再等几天!你的手再好些…我多跑远点挖野菜…”
陈石没有再看她焦急的脸,只是将磨得锋利的柴刀用麻绳仔细绑好,方便次日抽出的位置。他拿起炕边一小块用布包好的、硬邦邦的野菜饼子,放在手边。“看好家,看好虎子。” 他最后只说了这么一句,便不再言语,吹熄了油灯,在黑暗中躺下,只留下林秀在无边的黑暗与担忧中辗转反侧。
**一夜无话。**
**天刚蒙蒙亮,** 山林间弥漫着浓重的、化不开的乳白色雾气。昨夜的小雨让地面泥泞湿滑,草木枝叶上凝结着冰冷的水珠。
陈石站在低矮的院门口。他左臂的固定板被重新绑紧,悬在身前。背上背着弓箭,腰间别着柴刀,仅靠一条完好的右臂维持着平衡。他的身影在浓雾中显得模糊而孤绝。
林秀抱着还在熟睡的虎子,站在门内。所有的劝阻、担忧、恐惧都堵在喉咙里,最终只化为一声无力的叮嘱:“…当心点。”
陈石没有回头,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然后便迈开脚步,踏入了浓雾笼罩的山林。他的步伐因为左臂的拖累和地形的湿滑而显得缓慢、沉重,甚至有些蹒跚。但他每一步都踏得很稳,高大的背影在翻涌的雾气中时隐时现,如同投入未知深渊的石块,带着一种沉默的、一往无前的决绝。
林秀紧紧抱着怀里的虎子,倚着冰冷的门框,目光死死追随着那个在浓雾中艰难跋涉、渐行渐远的背影。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担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来。她想起山林的陡峭湿滑,想起可能潜伏的野兽,想起他那只无法用力的手臂……
然而,在这铺天盖地的担忧之下,另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如同冰层下的暗流,悄然涌动。那是一种被分担了沉重压力的、带着苦涩的释然,一种被那个沉默背影所庇护的、微弱却真实的心安。这个家,这个重担,终于不再是她一个人摇摇欲坠地扛着了。他走向了危险,却也是走向了为这个家挣命的道路。
雾气浓重,很快就彻底吞噬了那个高大的身影。只留下泥泞小路上几行深深浅浅、歪歪扭扭的脚印,延伸向未知的、被浓雾封锁的山林深处。
林秀依旧站在那里,首到怀里的虎子不安地动了动,发出模糊的呓语。山风带着湿冷的雾气灌入院中,吹得她单薄的衣衫紧贴在身上,刺骨的寒意让她打了个哆嗦。
前路雾锁,生死难料。但那个消失在雾中的背影,却在她冰冷担忧的心底,悄然刻下了一道名为“依靠”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