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子埋入温润的泥土，日子便在无声的期盼中缓缓流淌。每一天，晨曦初露，林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走到那片巴掌大的菜畦旁，弯下腰，仔细审视着那片深褐色的土地。泥土在清晨微凉的空气中散发着的气息，表面平整，看不出丝毫动静。
她伸出手指，轻轻探入土中，感受着指尖传来的微凉和潮意。太干了，便小心地从水缸里舀出小半瓢珍贵的存水，均匀地洒在畦面上；雨后泥土过于粘重，她便用细树枝轻轻拨开一点表层土，让空气能透进去一些。她的动作总是那么轻柔、专注，仿佛怕惊扰了土下沉睡的精灵。
虎子很快发现了林秀这个每日的“仪式”。他也学着林秀的样子，每天蹬蹬蹬地跑到菜畦边，撅着小屁股，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努力地往土里瞧，小嘴里还念念有词：“小菜苗，起床啦！太阳晒屁股啦！快出来和虎子玩呀！” 童稚的呼唤声，成了清晨小院里最鲜活的生机。
屋后，陈石开荒的“噗噗”声也日渐规律。他清理的范围在艰难却持续地扩大。虽然依旧只能依靠一条手臂，动作缓慢而沉重，每一次挥锄都伴随着压抑的喘息和额角滚落的汗珠，但他从未停歇。那缓慢拓展开的深色泥土，如同他沉默的宣言，一寸一寸地蚕食着荒芜。
几场细密的春雨悄然而至，滋润了山野，也浸润了陈家门前屋后的土地。雨水洗去了冬日的最后一点灰败，空气里弥漫着清新凛冽的草木香。雨后的清晨，阳光格外清澈明亮。
林秀像往常一样，踏着被雨水洗刷得干净些的泥地走向菜畦。昨夜雨势不小，她心里有些担忧，怕种子被雨水冲走或是泡坏了。
她弯下腰，目光习惯性地扫过的畦面。深褐色的泥土吸饱了水分，显得格外油亮。突然，她的目光定住了！
在那片深色的背景上，极其细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几点嫩绿，怯生生地探出了头！它们那么微小，那么脆弱，针尖般细弱的茎顶着两瓣微不可察的、比米粒还小的嫩叶，颤巍巍地立在的泥土里，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将它们吹折。但那抹鲜嫩的绿意，在晨光下却如同最璀璨的宝石，瞬间攫住了林秀的全部心神！
“虎子！” 林秀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和巨大的惊喜，“快来看！出来了！小菜苗出来了！”
虎子闻声立刻像个小炮弹一样冲了过来：“哪里？哪里？” 他学着林秀的样子，小脑袋几乎要凑到土里去。
林秀小心翼翼地指着其中一点最明显的绿意：“看这里！还有这里！它们醒了，从土里钻出来了！”
虎子终于看到了那几乎看不见的小绿点，他惊喜地拍着小手，在原地蹦跳起来：“噢！出来啦！小菜苗出来玩啦！姨，姨，它们听见我喊啦！” 他兴奋得小脸通红，指着那几点新绿，仿佛发现了世界上最了不起的宝藏。
孩子的欢呼声引来了屋后劳作的身影。陈石拄着锄头，拖着沾满泥泞草屑的沉重步伐，慢慢走了过来。他额上布满汗珠，粗重的呼吸还未平复，左臂的固定板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他走到菜畦边，高大的身影带来一片阴影。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弯下腰，目光投向林秀手指的地方，投向那几点脆弱却无比倔强的嫩绿。他的眼神专注而沉静，如同在审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物。他看了很久，目光在那细微的生命上流连，从这株移到那株，仿佛要将这象征着破土而出的景象深深烙印在心底。
阳光洒在三人身上，将他们的影子拉长，投在的土地上。林秀蹲着，手指还轻柔地虚护着那几株幼苗；虎子兴奋地指着，小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陈石则沉默地伫立着，高大的身躯微微前倾，专注的目光落在脚下这片新生的绿意上。
林秀抬起头，目光掠过虎子兴奋的小脸，落在陈石沉静的侧脸上。他额角的疤痕在阳光下清晰可见，汗水沿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滑落，滴入脚下的泥土。他凝视菜苗的眼神，不再是惯常的冰冷坚硬，也没有虎子那样的雀跃，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厚重的东西——那里面有审视，有确认，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被这微小生命触动的暖流。
眼前的景象，像一幅无声的画，深深镌刻进林秀的眼底：脚下是破土而出的新绿，身边是欢呼雀跃的孩子，身前是沉默注视、如山岳般守护着这一切的男人。
一股巨大的暖流和前所未有的清晰感，如同脚下初春解冻的溪水，汹涌地漫过林秀的心田。那些曾经笼罩着她的茫然风雪、无依漂泊的冰冷感，在这一刻被彻底冲刷殆尽。她清晰地感受到，一种名为“未来”的东西，不再是虚无缥缈的奢望，它就如此真实、如此脆弱又如此坚韧地，在她亲手翻整、亲手播种、并被她身边这两个人共同守护着的这片土地上，悄然萌发。
这破土而出的点点新绿，不仅是菜苗，更是她在这个风雪茅檐下，真正扎下根须、开始抽枝散叶的——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