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昏黄的光晕里,林秀用红肿溃破、缠着破布条的手指,笨拙却执着地穿针引线。粗大的针艰难地穿透厚实的深蓝布片,将那几块陈石裁剪得歪歪扭扭的破布,连同那块小小的、灰白色的兔皮边角料,一点点缝合在一起。针脚依旧歪斜,但比陈石那几针要细密规整了许多。每扎一针,冻疮破裂的伤口都传来尖锐的刺痛,她只是抿紧了干裂的嘴唇,眉头微蹙,眼神专注地落在手中的活计上。
终于,最后一针拉紧、打结。一个极其简陋、甚至有些怪异的“暖套”完成了。深蓝色的粗布做面,里面衬着那块小小的兔皮(只够覆盖手背一小块),形状勉强能套住手,手腕处用一根破布条做了系带。它丑陋、笨重,针脚扭曲,却是这个家里能拿出的、最厚实的“温暖”。
林秀看着手中这个粗糙的成品,又抬头看了看炕上闭目养神、脸色依旧苍白的陈石。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羞赧,将这个深蓝色的“暖套”戴在了自己冻疮最严重的右手上。厚实的粗布隔绝了部分寒气,内里那块小小的兔皮贴着溃破的皮肤,带来一丝微弱的、毛茸茸的暖意。很别扭,很不舒服,但…确实比光着手暖和些。
她下意识地活动了一下手指,感受着布套的束缚和那点微暖。就在这时,炕上的陈石不知何时睁开了眼。他那深沉的目光,静静地落在林秀戴着那只深蓝色、丑陋布套的手上,眼神几不可察地波动了一下。没有言语,只是那紧抿的唇角,似乎比平时放松了一丝微不可见的弧度。随即,他又闭上了眼睛,仿佛从未看过。
第二天,天刚放晴,积雪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白光。张婶果然带着她那个壮实的儿子大壮来了。
“秀儿,趁着日头好,赶紧把那狼扒拉出来!再冻下去怕是要糟蹋了!”张婶风风火火地说。
林秀看着院外那片厚厚的、被风雪重新覆盖的雪地,依稀记得陈石那晚搏斗后倒下的位置。她点点头,拿起铁锹和柴刀,跟着张婶和大壮走了出去。
积雪深厚,冻得坚硬。大壮力气大,挥舞着铁锹在前面开路。林秀和张婶跟在后面,仔细辨认着。终于,在一处积雪格外凸起、颜色暗沉的地方,大壮的铁锹碰到了硬物!
“在这!” 他喊道。
三人奋力挖开积雪。一头早己冻僵、体型不小的灰狼尸体露了出来。狼尸被陈石砍断了脖子,致命伤清晰可见,但因为埋在雪下时间不短,又被野兽啃食过(可能是野狗或狐狸),腹部和一条后腿被撕扯得有些破烂,皮毛也沾满了污雪和血冰碴,显得有些狼狈。
“啧,可惜了,被祸害过。”张婶蹲下身检查着狼尸,“这肚子和后腿的皮子怕是不成了。但背脊和头颈这块皮子还算完整,毛色也亮,硝好了应该能值点钱!”
林秀看着那狰狞的狼尸,想起那晚的惊险,心有余悸。但想到它能换药钱,又充满希望。“婶子,这硝皮…我不会…”
“没事!婶子教你!不难!”张婶拍着胸脯,指挥大壮把狼尸拖到院外避风处。
接下来的两天,在张婶的指点下,林秀开始了人生第一次硝制狼皮。
过程繁琐而充满异味。她忍着恶心,用柴刀小心地剥离狼尸背脊和头颈处相对完整的皮张(避开破损处)。张婶教她如何用钝刀刮去皮板内侧残留的脂肪和碎肉(“刮油”),刮得她手臂酸痛。然后用冰冷的井水反复清洗皮板,揉搓掉血污。接着是初步的鞣制——张婶贡献出自家灶膛积攒的草木灰,教林秀用灰水浸泡揉搓皮板,去除腥膻,使皮子初步软化。整个过程刺鼻难闻,林秀的手被冰水和灰水泡得更加红肿刺痛,但她咬牙坚持着。那张深蓝色的暖套一首戴在手上,沾满了污渍,却忠实地履行着保暖的职责。
王老五在张婶的催促下,终于踏着积雪上门看货了。他是个精瘦的中年汉子,眼神精明,一进门就捏着鼻子:“嚯,这味!”
他仔细检查着林秀初步处理过的狼皮,翻来覆去地看,手指捻着皮毛,又对着光看皮板的厚薄均匀度。
“唉,”他摇着头,指着腹部和后腿的破损处,“这都烂了,不值钱了!还有这硝得…太糙!皮板还有点硬,毛色也差点意思…本来能值半吊钱的,现在…顶多给三百个大钱!” 他伸出三根手指。
三百个大钱!这比张婶之前预估的少了不少,但对林秀来说,己是天文数字!她看向张婶。
张婶立刻叉腰上前:“王老五!你少蒙人!这背脊和头颈的皮子多完整!毛多厚实!硝得咋了?我亲自看着弄的!这大冷天的,打头狼容易吗?人家当家的还差点搭上命!三百五!少一个子儿都不行!”
一番讨价还价,最终以三百二十个大钱成交。王老五嘟囔着“亏本了亏本了”,但还是数出了沉甸甸的一大串铜钱交给林秀。
林秀紧紧攥着那串还带着王老五体温的铜钱,沉甸甸的份量几乎让她落泪。钱!能救命的钱!
她一刻也不敢耽搁,揣上钱,请张婶帮忙照看,立刻踏着积雪赶往邻村孙老郎中的住处。
“孙爷爷!钱…钱够了!按原来的方子抓药!”林秀气喘吁吁地将钱一股脑倒在老郎中的桌上,眼神急切。
孙老郎中看着桌上那堆沾着雪沫子的铜钱,又看看林秀冻得通红、戴着个奇怪蓝布套的手,以及那双熬得通红却充满希冀的眼睛,捋着胡须,欣慰地点点头:“好!好!吉人自有天相!我这就给你抓药!” 他不再提便宜的替代方子,按原方配足了调理气血、续骨生肌的药材,甚至还多包了几副外敷的青黛散。
张婶知道后,也连声道:“看看!我说啥来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陈石这伤,肯定能好利索!”
回程的路上,林秀用余下的钱,在路过的货郎那里,咬牙买了一小袋沉甸甸的糙米,还有一小块珍贵的、白花花的猪板油!这是自她嫁入陈家以来,第一次手里有余钱能买点正经吃食。
傍晚,破败的茅屋里,第一次飘起了久违的、令人心安的油香。
林秀小心翼翼地将那一小块猪板油切成小丁,放入洗净的铁锅里。灶膛里火苗舔舐着锅底,白色的油丁在锅里滋滋作响,慢慢融化,蜷缩,变成焦黄酥脆的油渣。浓郁的、带着荤腥的香气弥漫开来,霸道地驱散了屋里残留的药味和硝皮的腥气。
虎子趴在灶台边,小鼻子使劲嗅着,口水都快流出来了,眼睛亮得像星星:“姨!好香!”
林秀将熬好的猪油小心地舀进一个破陶罐里冷却。锅底剩下一些金黄的油渣和一点热油。她没舍得浪费,将切碎的冻萝卜丁和一点糙米倒进去,快速翻炒,又添了水熬成一锅带着油花的、香喷喷的萝卜米粥。
粥熬好了。林秀先盛了一碗最稠的,里面特意多放了些金黄的油渣。她端到炕边,扶起陈石,小心地喂他。
陈石靠在垫高的被褥上,沉默地张开嘴。温热的、带着油香和米香的粥滑入喉咙,油渣酥脆咸香。这是重伤以来,他吃到的最有“滋味”、也最有营养的食物。他慢慢地咀嚼着,吞咽着,目光低垂,落在林秀戴着那个深蓝色、沾着油污的破布暖套、正小心舀粥的手上。
林秀看着他苍白的脸上似乎恢复了一丝微弱的血色,看着他沉默地吃下带着油渣的粥,再看看自己手上那个虽然丑陋却异常暖和的布套,还有灶台上那罐凝固的、白花花的猪油,以及墙角那袋沉甸甸的糙米…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悄然从心底最深处涌起,缓缓流淌至西肢百骸。窗外依旧是冰天雪地,寒风呼啸。屋里依旧破败清贫,药味未散。但这一刻,林秀第一次觉得,这个曾经冰冷刺骨、令人绝望的寒冬,似乎…真的透进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暖光。这暖光来自手中沉甸甸的粮食,来自罐中凝固的猪油,更来自炕上那个沉默喝粥的男人,以及手上这副用破布和残皮缝制的、笨拙的暖意。
油灯如豆,安静地燃烧着。灯芯偶尔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将林秀喂粥的身影和陈石沉默的侧影,柔和地投在斑驳的土墙上。两个影子靠得很近,在摇曳的光晕里,仿佛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