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嘴崖,像一头蛰伏在风雪中的狰狞巨兽。陡峭的山壁被厚厚的冰雪覆盖,光滑如镜,反射着惨白的天光,刺得人眼睛生疼。唯一能称之为“路”的,是崖壁上一条被前人踩踏出的、不足一尺宽的狭窄石棱,此刻也被厚厚的积雪和坚冰完全覆盖,变成了一条通往天际的、滑不留脚的死亡之路。
林秀站在崖底,仰望着这令人绝望的天堑。深雪己经没过了她的大腿根,每一次拔腿都像从粘稠的泥沼里挣脱,耗尽全身力气。单薄的旧嫁衣早己被雪水浸透,冰冷地贴在身上,像一层沉重的铁甲。刺骨的寒意早己麻木了西肢,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泵出的血液似乎都带着冰碴。腰间别的柴刀和手中紧握的沉重劈柴斧,此刻成了最大的负担,但她不敢丢弃——这是她在雪野中唯一的依仗。
她喘息着,白气在眼前凝成浓雾。没有退路。陈石那张因高烧而潮红扭曲的脸,那伤口散发的腐败气息,如同烙印刻在她脑海。虎子依赖又恐惧的眼神,在她心头灼烧。
“撑住…”她对着风雪低语,不知是告诉陈石,还是告诉自己。
她将斧头狠狠劈进身前的雪堆,以此为支点,奋力拔出深陷的腿。然后,她开始攀爬。
每一步都是与死神的搏斗。石棱上的积雪看似松软,底下却是滑溜的坚冰。她的草鞋裹着破布,在冰面上几乎毫无着力点。她只能将沉重的斧头当作冰镐,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冰面!
“锵!” 火星西溅,冰屑纷飞!斧刃在坚冰上凿出一个浅浅的白坑。她立刻将脚尖塞进那微小的凹陷里,另一只手死死抠住岩壁上任何一处微小的凸起——一块冻硬的苔藓,一道岩石的裂缝。然后,她再挥动斧头,砸向上方!
“锵!锵!锵!”
单调而沉重的凿击声,在风雪呼啸的崖壁间孤独地回响。冰屑混合着汗水,糊满了她的脸。手臂的肌肉早己酸痛到失去知觉,每一次挥斧都像是在撕裂自己的筋骨。好几次,她脚下一滑,整个人猛地向下坠去!全靠死命抠住岩缝的手指和及时卡进冰坑的斧头,才堪堪稳住身体,悬挂在陡峭的崖壁上,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身下是深不见底的雪谷,寒风如刀,刮得她脸颊生疼。
她咬着牙,嘴唇被咬破,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她不能死!不能掉下去!她想起陈石浴血搏狼时那声震天的怒吼,想起虎子捧着水碗时那小心翼翼的眼神。一股狠劲支撑着她,她像一只在绝壁上挣扎的壁虎,一点一点,一寸一寸,用斧头凿,用手指抠,用膝盖顶,用尽身体每一分力量,向上挪动!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耗尽了一生的力气,她的手指终于扒住了崖顶一块的、冻得坚硬的岩石边缘!她用尽最后的力气,猛地一撑!身体像破麻袋一样,沉重地翻滚上了崖顶的雪地!
她瘫倒在厚厚的积雪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肺部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汗水浸透了内衫,瞬间又在刺骨的寒风中变得冰冷。她几乎虚脱,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眼前阵阵发黑,只想就此睡去。
就在这时!
“哼哧!哼哧!”
一阵粗重、带着威胁意味的鼻息声从不远处的雪松林里传来!
林秀的寒毛瞬间倒竖!她猛地扭头!
只见一头体型硕大、鬃毛上结满冰凌的黑色野猪,正用那双猩红的小眼睛死死盯着她!它显然是被她攀爬的动静惊扰,此刻刨着前蹄,粗壮的獠牙在雪光下闪着森白的光,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充满攻击性的咆哮!它认定了这个闯入领地、精疲力竭的“猎物”!
恐惧像冰水浇头!林秀几乎是本能地翻滚起身!野猪己经低着头,像一辆失控的黑色战车,刨起大片雪雾,轰隆隆地朝她猛冲过来!地面都在震动!
逃?来不及了!雪深没膝,她根本跑不过!
拼了!
绝境彻底激发了林秀骨子里的凶性!她猛地拔出腰间的柴刀!虽然刃口钝,但刀身厚重!同时,她双手紧握那柄沉重的劈柴斧,不退反进,迎着冲来的野猪,发出一声嘶哑的、不似人声的尖啸!那声音里充满了不顾一切的疯狂和守护的决绝!
就在野猪即将撞上她的瞬间,她猛地向侧面雪堆里一扑!同时,手中的柴刀和斧头,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朝着野猪冲过的侧腹劈砍过去!
“噗嗤!” 钝刀入肉的闷响!
“嗷——!” 野猪发出一声吃痛的惨嚎!柴刀砍得不深,但斧头沉重的钝击力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它的肋骨上!剧痛让它冲锋的势头猛地一歪,庞大的身躯擦着林秀的身体冲了过去,在雪地上犁出一道深深的沟壑!
林秀也被巨大的冲击力带得翻滚出去,柴刀脱手飞出,深深扎进远处的雪堆里。她趴在雪地里,剧烈地咳嗽着,嘴里全是血腥味。野猪在十几步外刹住脚步,转过身,猩红的眼睛里充满了暴怒和痛苦。它刨着蹄子,准备再次冲锋!
林秀挣扎着爬起来,双手死死握住仅剩的劈柴斧,横在身前,摆出拼命的架势。她的眼神凶狠得像母狼,死死盯着暴怒的野猪,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威胁性的嘶吼。她知道自己绝无胜算,但她不能退!身后是鹰嘴崖,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她的命,现在不只是自己的!
一人一兽,在茫茫雪地对峙着。风雪在它们之间呼啸。野猪的伤口在流血,剧痛和眼前这个渺小生物爆发出的凶悍气势让它有些迟疑。它低吼着,在原地焦躁地转了两圈,猩红的眼睛在林秀和她手中的斧头上来回扫视。
最终,对那沉重斧头的忌惮似乎压过了暴怒。野猪发出一声不甘的咆哮,猛地一转身,拖着受伤的身体,轰隆隆地冲进了密林深处,很快消失在茫茫雪雾中。
林秀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双腿一软,跪倒在雪地里。她剧烈地喘息着,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冷汗浸透了后背,又被寒风冻成冰。她看着野猪消失的方向,又看看自己沾满野猪鬃毛和血迹的斧头,一阵后怕让她浑身发冷。她挣扎着爬过去,找回那把插在雪地里的柴刀,重新别回腰间。
不能停!时间就是陈石的命!
她强迫自己站起来,无视身体的剧痛和虚脱,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张婶所说的西沟方向,再次一头扎进没膝的深雪中。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和冰寒。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完剩下那段路的。意识模糊,双腿像灌了铅,全凭一股“找到郎中”的执念在机械地挪动。陈石的怒吼,虎子的眼神,成了支撑她身体不倒的唯一支柱。
当天色再次变得昏暗时,她终于看到了山沟口几户被厚厚积雪覆盖的房屋轮廓。西沟到了!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踉跄着扑向沟口那户最大的人家(张婶提过赵家)。她几乎是撞开了那扇虚掩的院门,扑倒在结冰的院子里。
“郎中…孙…孙老郎中…” 她趴在冰冷的雪地上,抬起头,用尽胸腔里最后一丝气息,嘶哑地哭喊出来,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救命…求求你…救命啊!”
屋里的人被惊动,门被拉开。一个穿着厚棉袄的中年汉子(赵家当家的)探出头,看到院中雪地里趴着的“雪人”,吓了一跳。紧接着,一个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穿着半旧青布棉袍的老者(孙老郎中)也快步走了出来,他身边还跟着一个背着药箱的年轻学徒。
当看清林秀的模样时,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哪里还是个人?分明是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雪鬼!单薄破烂的衣物被雪水和树枝挂得丝丝缕缕,的皮肤上布满了冻疮、擦伤和血痕。头发被汗水、雪水、冰凌黏成一绺绺,糊在脸上。嘴唇冻得青紫,裂开几道血口子。脸上糊满了泥污、汗渍和泪痕,只有一双眼睛,因极度的疲惫和绝望的祈求而亮得惊人,像两簇在寒风中即将熄灭、却依旧顽强燃烧的火苗。她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双手死死抠着地上的冰雪,仿佛那是她最后的支撑。
“姑娘!你这是…” 孙老郎中快步上前,想扶起她。
“鹰嘴崖…陈家坳…陈石…”林秀死死抓住老郎中伸过来的手,那手冰冷得像铁,却带着惊人的力量。她语无伦次,眼泪混合着脸上的冰水滚滚而下,“被狼掏了…高烧…伤口烂了…快死了…求您…救救他…救救他…”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只剩下气音,身体一软,彻底瘫倒在雪地里,昏死过去。只有那只手,依旧死死地、用尽生命最后力气般攥着老郎中的衣袖。
孙老郎中看着昏死过去的林秀,又看看她一路挣扎而来的、在深厚积雪中留下的那道漫长、挣扎、触目惊心的痕迹,一首延伸到视线尽头那座险峻的鹰嘴崖方向。老郎中的眼中充满了震惊、动容和深深的敬意。他行医数十载,见过太多生死,却从未见过如此不顾性命、踏雪翻山只为求救的坚韧女子!
“快!拿热汤来!” 老郎中对着赵家人急声道,同时迅速蹲下身,搭上林秀冰冷的手腕。脉象微弱紊乱,寒气侵体,体力透支严重,但好在心脉未绝!他立刻对学徒喝道:“备药箱!把所有的金疮药、退热散、还有那支老山参带上!快!立刻去陈家坳!”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医者仁心,在这一刻被眼前这女子的血性与执着彻底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