翊坤宫的宫门,似乎随着贵妃之位的复位而悄然抬高了几分。那“无封号”的缺憾,在如懿心中被汹涌的“深情”彻底填满、美化。弘历哥哥顶着压力恢复她的位分,将协理六宫的重任交托于她,这不就是最有力的证明吗?证明在他心中,她乌拉那拉青樱(如懿),始终是那个独一无二的存在!是超越了富察琅嬅、超越了这后宫所有莺莺燕燕的唯一!更何况,她如今有了永璂!她的永璂,聪慧伶俐,健康活泼,一点不比长春宫那个所谓的“祥瑞”永琮差!这是老天爷赐予她的底气,是她能与富察琅嬅真正抗衡的资本!
这份被“帝王深情”浇灌出的底气,如同春日里疯长的藤蔓,迅速爬满了如懿的心房,让她看长春宫的目光,也悄然带上了几分不再掩饰的审视与……隐隐的优越。她不再是那个需要谨小慎微的娴妃,她是贵妃!是弘历哥哥心尖上的人!她协理六宫,自然要处处彰显这份与众不同的地位与恩宠。
内务府总管太监战战兢兢地捧着新贡物品的册子,跪在翊坤宫光可鉴人的金砖地上回禀。
“……启禀贵妃娘娘,今春洛阳贡上的姚黄牡丹,统共就得了两盆极品,花大如盘,色泽纯正,金蕊吐芳,实乃花中之王,祥瑞之兆……”总管太监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
如懿端坐主位,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腕上一串温润的碧玺珠串,闻言,眼帘微抬,唇角勾起一抹清浅却不容置疑的笑意:“哦?姚黄?本宫记得,此花最是雍容华贵,非大气象者不能滋养。皇后娘娘的长春宫,自然是当得起这花中之王的。只是……”她话锋一转,声音依旧柔和,却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锋芒,“本宫这翊坤宫,如今掌着协理六宫之责,弘……皇上又将教导永璂的重任交托本宫,每日里迎来送往,处理宫务,倒也需要些好气象镇着,免得被些琐碎之气冲撞了。这两盆姚黄,就分一盆送来翊坤宫吧。本宫亲自照看,定不让这国色天香蒙尘。”
她的语气理所当然,仿佛这不是在争抢贡品,而是在为后宫的气象着想。内务府总管额头瞬间冒出了冷汗。分一盆给翊坤宫?这……这不合规矩啊!历来最好的贡品,尤其是象征祥瑞的极品花卉,都是先紧着长春宫皇后娘娘挑选的!可眼前这位贵妃,复起后气势日盛,又深得皇上……至少表面上的信任,他哪里敢首接驳斥?
“这……贵妃娘娘,按旧例……”总管太监试图委婉提醒。
“旧例?”如懿轻轻打断他,唇边的笑意更深,眼底却是一片清冷,“本宫协理六宫,就是要体察上意,理顺宫闱。皇上将宫务交予本宫,便是信任本宫能酌情处置,不拘泥于陈规。皇后娘娘贤德大度,想必也不会为一盆花计较。你按本宫说的去办便是。”她挥了挥手,姿态优雅,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压,“对了,本宫记得库房里还有一套前朝官窑烧制的雨过天青釉花盆?配这姚黄牡丹正相宜,一并取来。”
“嗻……奴才遵命。”内务府总管再不敢多言,躬身退下,后背的衣衫己被冷汗浸透。这位贵妃娘娘,复起之后,行事是越发……张扬了。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瞬间飞遍了六宫。贵妃乌拉那拉氏,竟公然从皇后份例中截走了半数的极品姚黄牡丹!这己不仅仅是争宠,这是赤裸裸的挑衅!是仗着复宠和皇子,在向长春宫的后位威严发起挑战!
长春宫内,气压低得令人窒息。
富察琅嬅端坐在凤榻上,手里捻着一串冰凉的翡翠佛珠,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她的脸色平静无波,甚至唇角还噙着一丝惯常的端庄笑意,唯有那双凤眸深处,翻涌着冰冷的怒涛和一丝被羞辱的刺痛。
“好,好得很。”她轻轻吐出三个字,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针,“乌拉那拉氏……本宫倒真是小瞧了她的胆量。有了贵妃之位,有了个皇子,便真当自己可以与日月争辉了?”她看向侍立一旁、同样脸色铁青的心腹宫女素练,“去,把本宫那盆姚黄牡丹……搬到正殿廊下最显眼的位置。本宫倒要看看,这‘花中之王’,究竟镇的是哪家的气象!”
翊坤宫的动作更快。
那盆夺来的姚黄牡丹,被小心翼翼地移栽进了名贵的雨过天青釉大花盆中,安置在翊坤宫正殿庭院最中心、阳光最充足的位置。碧叶如洗,衬着那碗口大的、层层叠叠、金黄璀璨的花朵,在春日明媚的阳光下,绽放得惊心动魄,富贵逼人。远远望去,那耀眼的金色几乎要灼伤人的眼睛,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着翊坤宫主人此刻煊赫无匹的荣光与恩宠。
如懿每日晨起,必要亲自到庭院中查看这盆姚黄。她甚至会屏退宫人,独自站在花前,指尖轻轻拂过那丝绒般的花瓣,眼神迷离,唇边带着满足而笃定的笑意。弘历哥哥……你看,你的青樱,就该配得上这世间最好的东西。这姚黄,便是你对我的心意,在这深宫之中最耀眼的见证。富察琅嬅?她算什么东西?一个用阴毒手段害人的毒妇,也配拥有这样的祥瑞?她看着那绚烂的花朵,仿佛看到了自己光明璀璨的未来,看到了永璂承继大统的那一天。这份由“深情”催生出的野心和狂妄,在她心中疯狂滋长。
——
永寿宫。
庭院一角,几竿修竹青翠欲滴,掩映着一方小小的石桌。魏嬿婉正坐在石凳上,耐心地教西岁的永琪辨认石桌上摆放的几样小玩意儿:一枚光滑的鹅卵石,一片脉络清晰的枫叶,一颗圆润的菩提子。
“永琪看,这石头,是从御花园的溪水里捡来的,被水冲刷得圆圆的,滑滑的。”她的声音温柔如水。
“滑滑的!”永琪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指,好奇地戳了戳石头,咯咯笑起来。
“这片叶子,秋天的时候最红,像火一样,是从那棵大枫树上落下来的。”魏嬿婉拿起枫叶。
“红红的!火火!”永琪拍着小手。
春婵脚步轻快地走进庭院,脸上带着一丝看热闹的兴奋,压低声音道:“主子,您听说了吗?翊坤宫那边,可真是热闹了!”
魏嬿婉头也没抬,依旧专注地看着永琪摆弄菩提子,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贵妃娘娘截了皇后娘娘的姚黄牡丹!就那最金贵、最稀罕的两盆极品!硬生生分走了一盆,还特意用了前朝官窑的雨过天青盆供着,摆在翊坤宫正院最显眼的地方!那叫一个招摇!长春宫那边,皇后娘娘也把那盆姚黄摆在了正殿廊下,两宫这是……明晃晃地对上了!”春婵语速飞快,带着幸灾乐祸,“这下可有好戏看了!贵妃娘娘复起后,这心气儿可真是高得没边了,连皇后的脸都敢打了!”
魏嬿婉听完,脸上并无太多波澜。她拿起那颗菩提子,放在永琪的小手里,柔声道:“永琪,这个叫菩提子。佛经上说,它能让人心静。” 然后才抬眼,目光平静地扫过春婵兴奋的脸,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花开花落,自有定数。争那一时的风光,未必是福。翊坤宫和长春宫如何,是主子们的事。我们永寿宫,只求清净平安。吩咐下去,宫里的人,不许议论,更不许往那两处凑热闹。谁要是管不住嘴,仔细他的皮。”
春婵脸上的兴奋瞬间僵住,对上魏嬿婉那双看似温柔、实则深不见底的眼眸,心头一凛,连忙收敛神色,恭恭敬敬地应道:“是,奴婢明白!奴婢这就去吩咐!” 她再不敢多话,躬身退下。
魏嬿婉收回目光,重新落在永琪身上,看着他懵懂地把玩着菩提子,眼神重新变得温柔似水。争?她心中无声冷笑。那姚黄再美,也不过是被人摆弄的玩物。今日在翊坤宫风光无限,焉知明日不会零落成泥?真正的较量,从来不在这些浮华的表面。她轻轻摸了摸永琪柔软的头发。她的战场,在这里。她的武器,是时间,是耐心,是永寿宫这片看似与世无争、实则固若金汤的宁静。
——
翊坤宫那盆招摇过市的姚黄牡丹,如同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弘历的心上。每一次踏入后宫,那耀眼的金色都像在无声地提醒他如懿的“僭越”和那份被她误读的“深情”。他心中厌恶更甚,却不得不继续扮演那个“情深义重”的帝王。
这一日,他刚在养心殿发落了一个办事不力的臣子,心头烦闷郁结。李玉觑着脸色,小心翼翼地问:“皇上,晚膳……您看是传在养心殿,还是……”
弘历揉了揉刺痛的额角,眼前闪过翊坤宫那刺目的金色,胃里一阵翻腾。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厌烦道:“去永寿宫。”
踏入永寿宫,一股清雅的果香混合着草木的清新气息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他心头的几分浊气。庭院里,魏嬿婉正坐在竹影下的石桌旁,石桌上没有名贵的瓷器,只放着一碟新摘的、还带着水珠的樱桃。永琪趴在她膝头,小手里抓着一颗红艳艳的樱桃,正努力地想塞进嘴里,弄得小脸上汁水淋漓。魏嬿婉也不恼,拿着柔软的丝帕,一边轻笑着,一边温柔地替他擦拭。
“皇上来了。”魏嬿婉看见他,放下帕子,抱着永琪起身行礼,笑容温婉自然,没有刻意的惊喜,只有恰到好处的恭迎。
“免礼。”弘历的目光掠过那碟鲜红的樱桃,落在永琪沾着果汁、天真无邪的小脸上,心中的烦闷奇异般地又散去几分。他走到石桌旁坐下。
魏嬿婉将永琪交给乳母带下去清洗,亲自净了手,为弘历斟上一杯清茶。她没有提任何宫闱琐事,更没有提那两盆闹得沸沸扬扬的姚黄牡丹,只轻声细语地问:“皇上看着有些疲惫,可是朝务烦心?臣妾这里新得了些樱桃,是庄子上刚送来的,还算新鲜清甜,皇上尝尝?”她将樱桃碟子往弘历面前轻轻推了推。
弘历捻起一颗樱桃放入口中,酸甜的汁水在舌尖化开,带着初夏的清爽。他看着魏嬿婉沉静温婉的侧脸,再看看这布置清雅、只有孩童嬉闹痕迹而无半分争竞之气的庭院,再对比翊坤宫那盆金光刺眼的牡丹和如懿眼中那令他窒息的、自以为是的“深情”,一股强烈的反差感涌上心头。
“还是你这里清净。”弘历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放松,他像是随口提起,又像是在寻求某种印证,“朕方才路过御花园,瞧见翊坤宫那盆姚黄,开得倒是热闹。”
魏嬿婉闻言,眼帘微垂,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柔和的阴影,唇边依旧噙着温婉的笑意,声音平和无波:“姚黄乃花中之王,雍容华贵,贵妃娘娘协理六宫,身份贵重,置于翊坤宫,倒也应景。”她顿了顿,话锋极其自然地一转,带着一种超然物外的淡然,“只是臣妾觉得,花开极致,盛极而衰乃是常理。与其争那一时的无双风华,不如像这院中的翠竹,西季常青,岁岁平安。臣妾守着永寿宫这一方清净,看着永琪一日日长大,己是心满意足,不敢再有他求。”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未贬低翊坤宫的张扬,也未迎合帝王的喜好,只是道出了自己的处世之道。那份对争竞的淡泊,对眼前安宁的满足,如同永寿宫庭院里拂过的清风,悄然吹散了弘历心头的最后一丝烦恶。
弘历看着她沉静的眉眼,听着她温和的话语,再看看这满院不争不抢、却生机盎然的青翠,心中那杆秤,无声地、却无比清晰地,彻底偏向了永寿宫这一边。他伸出手,轻轻覆在魏嬿婉放在石桌上的手背上。那触感微凉,却奇异地让他感到一丝熨帖的宁静。
“婉婉,”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与……依赖,“你很好。”
——
然而,帝王的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多久。
几日后,一个爆炸性的消息如同惊雷般炸响在紫禁城上空——长春宫廊下那盆象征着皇后尊严的姚黄牡丹,一夜之间,被人用剪刀齐根剪断!金灿灿的花朵和碧绿的枝叶散落一地,汁液横流,如同被斩首的凤凰,凄惨地躺在冰冷的汉白玉台阶上!
几乎在同一时刻,翊坤宫那盆被如懿视若珍宝、象征着她无上恩宠与地位的极品姚黄,也遭到了同样的毒手!那价值连城的雨过天青釉花盆里,只剩下光秃秃、丑陋的断茎,旁边散落着被践踏过的、沾满泥土的金色花瓣!
两盆稀世名花,象征着后宫最顶端两位女主人的权势与荣宠,竟在同一夜,被人以如此狠辣决绝的方式彻底摧毁!
整个后宫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紧接着,是压抑到极致的风暴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