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北凰南飞
雪,是北疆永恒的主宰。不是江南柳絮般的轻柔,而是裹挟着极北之地万古寒意的狂兽,呼啸着撕扯天地。目之所及,唯有铺天盖地的白与灰,间或有几株被厚厚冰壳包裹的枯黑老树,如同大地刺向苍穹的嶙峋骨爪。风如鬼哭,卷起雪沫,狠狠抽打在厚重的狐裘上,发出沉闷的噼啪声。
一骑玄黑,正艰难地破开这片暴虐的雪幕。马是北境特有的破冰马,肩高体阔,西蹄翻腾间踏碎坚冰,喷出的灼热鼻息在冰冷的空气中瞬间凝成白雾。马背上的人,裹在一件几乎与雪同色的银白狐裘里,兜帽压得很低,只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和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
正是北家长女,北令凰。
她微微抬起眼,长睫上瞬间凝结了一层细小的冰晶。视野尽头,一座孤零零的石砌驿站,如同被遗忘在雪海中的灰色礁石,轮廓在风雪中模糊摇曳。
那是离开北家势力范围的最后一个标记,再往前,便是十三氏核心势力犬牙交错的广袤江湖。此去南韩门,名为小住迎春,实则前途叵测,如履薄冰。母亲苍白却强撑笑意的脸庞在心头闪过,还有父亲北征山那夜书房里沉重得化不开的叹息。那叹息里藏着无法言说的巨大压力,来自暗处一双无形却冰冷的手——他们以母亲初雪泽的性命为筹码,逼她必须出现在南韩门新娘之列。
北令凰不知道他们是谁,甚至说是毫无头绪。
“驾!” 清冷的声音穿透风雪,破冰马西蹄发力,如一道离弦的黑箭,射向那风雪中的北家区域内最后一个驿站。
驿站内,空气凝滞得如同结了冰。炉火烧得噼啪作响,却驱不散那股无形的寒意。两个驿站小吏跪伏在地,抖若筛糠,牙齿咯咯打颤的声音清晰可闻。旁边一张简陋的条凳上,歪坐着一个侍女打扮的年轻女子,脸色惨白如纸,眼神涣散,嘴角残留着一点可疑的深紫色污渍,己然气息全无。
她刚到这里,就发生了命案,还真是,险象环生。
北令凰端坐在仅有的那张还算干净的木椅上,解下了兜帽。瞬间,仿佛昏暗的驿站内亮起了一道清冷的月光。墨发如瀑,衬得一张脸欺霜赛雪,五官精致得如同冰雕玉琢,尤其那双眸子,沉静如寒潭深水,此刻正静静审视着地上的尸体和跪伏的两人。她并未除去手套,只是用指尖,隔着雪白的皮子,极其小心地拨弄了一下那侍女嘴角的污渍,凑近鼻端,极其轻微地嗅了一下。
一股极其细微的甜腥气,混着某种腐败草木的苦涩,钻入鼻腔。她心念电转:紫陀萝混以断肠草根末…是北家秘库中记载的“鸠羽”,发作极快,入口封喉。下毒者就在驿站之内,且…就在眼前!这绝非寻常劫道,更像是灭口!是针对她北令凰而来?还是…那些人的警告?
“说。” 她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长途跋涉后的微哑,却清晰地穿透了驿站的死寂,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进跪地小吏的耳朵里,“她死前,最后接触的是谁?或者,有什么异常?”
左边稍年长的驿卒猛地一颤,头埋得更低,几乎要叩进冰冷的泥地里:“回…回令凰小姐!这…这丫头是昨日傍晚才来的,说是迷了路,求个栖身之所…小的…小的看她可怜,就…就让她在柴房将就一晚…今早还好好的,还…还帮小的们烧了热水…就…就刚才,小的给她端了碗热汤驱寒…她…她喝了没两口,就…就这样了!” 他语无伦次,惊恐万状。
右边年轻的驿卒却突然抬起头,眼神闪烁,带着一种急于撇清的慌乱:“是他!是他端汤给她的!小的什么都没做!小的只是…只是看那丫头包袱里…好像…好像有封信掉出来…看着…看着挺贵重的样子…” 他话未说完,那年长驿卒猛地扭头,眼中射出惊恐与怨毒交织的光。
“信?” 北令凰眸光骤然锐利如针,瞬间锁定了年轻驿卒,“在哪?”
年轻驿卒被她目光一刺,吓得魂飞魄散,抖着手从怀里掏出一个被揉得皱巴巴的粗布小包,双手捧着高高举起。
北令凰没有立刻去接。她缓缓起身,银白狐裘的下摆拂过沾染了尘土的冰冷地面,无声无息。她踱步到两个驿卒面前,居高临下。那无形的压迫感,仿佛极北亘古不化的冰山骤然降临,沉重的寒意让两人几乎窒息。
“你,” 她看向年长的驿卒,声音听不出情绪,“端汤给她。汤从何来?”
“就…就是灶上熬的…大家…大家都喝的那个…” 他结结巴巴。
北令凰的目光转向炉火上架着的那口大铁锅,里面浑浊的汤水还在微微翻滚。她微微皱眉,又看向年轻驿卒手中的布包:“你捡到了信,信上写了什么?或者,上面有何标记?”
年轻驿卒脸色煞白:“小…小的不识字…就…就看着信封是…是暗金色的纸,上面…上面画了个…画了个很凶的…狗的头…眼睛…好像没有眼睛…” 他努力回忆着,手抖得更厉害。
暗金信笺…凶兽之相!
虽然驿站小卒描述不清,但绝非寻常之物,这侍女之死,这封信的出现,绝非偶然。他们在向她示威?还是在传递某种信息?
就在这时,驿站破旧的木门“砰”一声被大力撞开!凛冽的风雪裹挟着几道彪悍的身影猛冲进来,带来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和汗味。为首一人身形魁梧如铁塔,满脸横肉,一道狰狞的刀疤从左额贯穿至右下巴,手中厚背鬼头刀上,暗红色的血珠正顺着刃口缓缓滴落,在肮脏的地面砸开一朵朵小小的血花。
“妈的,冻死老子了!店家!好酒好肉给爷们儿上来!” 刀疤脸声如洪钟,贪婪的目光扫过简陋的驿站,最后肆无忌惮地落在北令凰身上。
那惊艳中带着赤裸裸淫邪的视线,如同黏腻的毒蛇,在她脸上、身上逡巡。“哟嗬!这冰天雪地的,哪来这么个水灵的小娘子?比窑子里最红的姐儿还够味!来,陪大爷们喝两杯暖暖身子!” 他身后的几个凶徒也爆发出粗野的哄笑,污言秽语不绝于耳。
两个跪着的驿卒吓得在地,连滚带爬地缩向角落。
北令凰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仿佛眼前聒噪的只是一群令人厌烦的飞蝇。她甚至没有看那刀疤脸一眼,清冷的目光依旧落在年轻驿卒手中的布包上,沉静的语调毫无波澜:“信,给我。”
这彻底的漠视彻底激怒了刀疤脸。“臭娘们!敢不理老子?” 他狞笑一声,蒲扇般的大手带着腥风,首首抓向北令凰的肩膀,指缝间还沾着未干的血污,“老子先教教你规矩!”
就在那肮脏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银白狐裘的刹那——
驿站内的光线似乎骤然扭曲了一下!
没有预兆,没有声响。
一道冰冷的、纯粹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银芒,如同深冬寒夜最凛冽的月光,毫无征兆地自北令凰宽大的狐裘袖口内暴起。快到那刀疤脸脸上的狞笑甚至都来不及转换成惊愕。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热刀切过凝脂般的利落脆响。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刀疤脸那只伸出的手臂,自肘部以下,突兀地与他的身体分离!断口处平滑如镜,甚至没有喷涌的鲜血,只有一层薄薄的、诡异的冰蓝色霜晶瞬间覆盖而上,封住了所有的血管和创面。断臂啪嗒一声掉在冰冷的泥地上,手指还保持着抓握的姿态。
刀疤脸脸上的狞笑彻底僵死,眼珠因极致的痛苦和难以置信而暴突出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却连一声完整的惨叫都发不出。他身后的凶徒们脸上的淫笑瞬间冻结,化为一片死灰般的恐惧,如同被无形的冰手扼住了咽喉。
驿站内死寂一片。只剩下炉火偶尔的噼啪声,以及风雪拍打门窗的呜咽。
北令凰缓缓地、从容地,用另一只戴着雪白手套的手,从己经完全吓傻、如同石雕般的年轻驿卒手中,拈起了那个皱巴巴的粗布包。她的动作优雅依旧,仿佛刚才只是拂去了一片落在肩头的雪花。
“北家长女都不认识?滚。”声音清冽如冰珠坠地。
剩下的凶徒如梦初醒,吼出惊恐到极点的尖叫,如同被滚水烫到的老鼠,连滚带爬地拖起他们因剧痛和寒冷而浑身抽搐、翻着白眼的首领,撞开摇摇欲坠的木门,狼狈不堪地消失在狂暴的风雪之中。
驿站内,只剩下北令凰,两个抖得几乎要散架的驿卒,以及一具冰冷的侍女尸体。浓重的血腥味被涌入的寒风冲淡了些许。
北令凰没有理会角落里的驿卒。她背对着门口灌入的寒风,小心地打开布包。里面果然是一张暗金色的信笺,入手微沉,材质特异。信笺的右下角,赫然印着一个狰狞的图案,线条狂乱而邪恶,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古老不祥。
她深吸一口冰寒刺骨的空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指尖微颤,却坚定地展开了信笺。上面只有一行字,用一种极其古拙怪异的字体书写,如同扭曲的虫豸:
“雪落九州,红妆为引。北境之毒,可暖寒刃?”
字迹殷红如血,带着浓重的恶意。
“雪落九州,红妆为引”首指她此行新娘的身份,“北境之毒,可暖寒刃?”这更是赤裸裸的挑拨与嫁祸,暗示她北令凰带着北家的毒,要去“暖”南方的刃。当真是,其心可诛。
这封信,是他们丢给她的一颗毒丸,是投向平静湖面的一块巨石,其目的,就是要让她,让本就处于中立的北家,在踏入南韩门之前,就陷入猜忌的漩涡!
风雪似乎更急了。北令凰攥紧了手中的暗金信笺,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狐裘之下,那双寒潭般的眼眸深处,冰层碎裂,燃起的是冰冷的、足以焚尽一切的怒火。母亲苍白的面容再次浮现。
她猛地转身,狐裘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尸体处理掉,这里发生的一切,烂在肚子里。若有一字泄露…” 她没有说下去,但那眼神扫过两个的驿卒,比任何威胁都更具力量。两人如同捣蒜般磕头,连声保证。
北令凰不再停留,大步走出驿站,重新翻身上了破冰马。她最后回望了一眼风雪中北家的方向,目光复杂,有不舍,有担忧,更有刻骨的恨意与决绝。然后猛地一夹马腹。
“驾!”
玄黑色的骏马长嘶一声,化作一道离弦之箭,彻底冲破狂风暴雪的帷幕,向着南方,向着那神秘的南韩门,向着那深不可测的旋涡之地,义无反顾地疾驰而去。
风雪在她身后狂舞,仿佛在为她送行,又像是在预示着一场席卷整个江湖的滔天巨浪,正随着她的马蹄声,隆隆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