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暖得能孵出小鸡崽儿，纪清芜刚在药圃里侍弄完几株金贵的雪见草，指尖还沾着清苦的草汁子，挽竹就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狸猫，风风火火地一头撞进小院。
“小姐！醒了！那‘水漂子’醒了！”
挽竹拍着胸口，小脸跑得通红，眼睛瞪得溜圆。
“就是瞧着忒不对劲！跟受惊的鹌鹑似的缩在床角，奴婢端着药碗刚靠近一步，她被子裹得就剩俩眼珠子在外面骨碌碌转，活像奴婢是那拐子拍花婆！”
纪清芜慢条斯理地拿帕子擦了擦手，眉梢都没动一下：“慌什么，走，瞧瞧去。” 这反应，平静得像是在说“后院的月季开了”。
推开厢房的门，一股子药味混合着淡淡的血腥气和湿漉漉的潮气扑面而来。
光线被厚重的帘子滤得有些暗淡，床榻上果然严严实实裹着一团锦被，只在上头露出小半张脸和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极漂亮的眼睛，眼尾微挑，瞳色是稀罕的浅琥珀，本该顾盼生辉，此刻却盛满了惊弓之鸟般的警惕，钉子似的牢牢钉在纪清芜身上。
“姑娘莫怕。我叫纪清芜，今早在西郊外的清水河下游见你昏迷不醒，便将你带了回来。此处是我的院子，很安全。”
被窝里的人紧绷的脊背似乎微不可察地松了一丝丝。
那双琥珀色的眼珠飞快地扫过纪清芜素净的衣裙和挽竹那藏不住担忧（以及一点点未消的怨气）的圆脸。
“谢...谢谢，我……我妹妹呢？她在哪儿？你们可曾见到她？”
纪清芜眉峰极轻地蹙了一下，随即摇头，语气斩钉截铁：“我救起你时，岸边只有你一人。绝无第二人。”
“不可能！”
被子猛地被掀开一角，露出女子苍白得不见血色的下半张脸，嘴唇因激动而剧烈颤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尖锐的质疑。
“我和妹妹是一起掉下去的！我明明死死拉着她的手！她就在我身边！怎么会只有我一个？！”
那眼神瞬间变得满是惊恐。
挽竹那点憋了一路的委屈和护主的火气“噌”地一下首冲天灵盖。
她一步跨到床前，双手叉腰，小胸脯气得一起一伏，清脆的嗓音像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炸开。
“哎哟喂！您这话说的可真是戳人心窝子！我家小姐与表少爷外出郊游的，见你漂在那儿人事不省，二话不说就把你捞上来！又是掐人中又是灌参汤......忙前忙后脚不沾地，连口水都顾不上喝！您倒好！”
她越说越气，小脸涨得通红，手指头都快戳到被子上了：“不念着救命之恩也就罢了，
真当我们是那黑心的拍花子窝不成？！要不是我家小姐心肠比那菩萨座下的莲花还软，怕你被水鬼拖了去，谁乐意把个来历不明的‘麻烦’往自己家里头领？这年头，谁知道是不是惹祸上身，招来个白眼儿狼！”
这一通连珠炮似的抢白，句句在理，字字诛心，又快又急，砸得床上那女子哑口无言。
脸上那点强撑的警惕和锐利瞬间被巨大的难堪和羞臊冲垮。
她看着纪清芜依旧平静无波（甚至带点无奈纵容挽竹胡闹）的脸，再看看挽竹气得快冒烟的头顶，终于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质问是何等愚蠢无礼。
“对……对不起！是我……是我太过心急，失了分寸，口不择言，错怪了好人……实在对不住……”
她垂下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浓密的阴影，身体微微发颤，似乎在强忍什么。
过了好几息，她才重新抬起眼，眼中水光盈盈。
“我叫明珠，我妹妹叫明玉。我们姐妹命苦，前些日子北夏边城老家遭了灾，我们姐妹二人只能来大盛京城投奔一位远房的姨母……只盼着有条活路……谁曾想，走到落鹰峡那鬼地方，竟……竟遇上了天杀的山匪......”
她身体猛地一抖，像是回忆起极其恐怖的事。
纪清芜安静地听着，面上依旧是那副温和的模样，甚至还轻轻叹了口气，伸手安抚性地拍了拍明珠因哭泣而颤抖的肩头。
“落鹰峡水流湍急，暗礁遍布，凶险异常。你妹妹吉人天相，或许被冲至下游，为其他好心人所救也未可知。你且安心在此将养，把身子骨养好才是第一要紧的事。”
明珠（或者说，顶着明珠名字的女子）闻言，眼中瞬间迸发出强烈的感激，泪光闪闪，连连点头：“多谢纪小姐！多谢纪小姐再造之恩！明珠……此生必报！”
“你好好歇着，莫要再忧思过重。”
纪清芜又温言叮嘱了挽竹几句好生伺候汤药，便带着依旧气鼓鼓像只小河豚似的丫鬟退出了房间。
房门刚在身后合拢，挽竹就憋不住了，一把扯住纪清芜的袖子，压着嗓子急吼吼地道。
“小姐！我的好小姐！您这心肠也太软和了！那女子满嘴跑马车，没一句实话！什么北夏边城投亲，什么遭灾遇匪跳崖！您瞧瞧她那眼神，说话时那股子劲儿，还有……还有！”
她激动地比划着。
“她那身破破烂烂的外衣底下，奴婢给她换衣裳时看得真真儿的！隐隐约约的金线暗纹！奴婢敢拿脑袋担保，绝不是普通富户用得起的玩意儿！绝对大有来头！她肯定藏着天大的秘密！您怎么就……怎么就这么轻轻揭过了呢？万一是个祸害……”
初夏的风带着暖意拂过回廊，吹动纪清芜鬓边几缕碎发。
她停下脚步，望向庭院里一丛开得如火如荼的月季，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眼神清亮锐利，仿佛能穿透一切虚妄的迷雾。
“轻信？挽竹啊，你什么时候见你家小姐我，做过亏本的买卖？”
挽竹被问得一懵：“啊？这……”
纪清芜怎能没看清明珠的隐藏。
落鹰峡……呵，紧挨着官道驿站，却又地势奇绝险峻，历来是兵家要地。
什么样的‘山匪’，眼光如此独到，偏要在那种地方，打劫两个千里迢迢‘投亲’的‘弱女子’？从北夏边城到大盛京城，关山万里，两个孤身女子……连个护卫仆从都没有？这路，走得可真是‘轻巧’。
阳光落在她白皙的侧脸上，一半是暖融融的光明，一半却隐在廊柱投下的深沉阴影里。
“让她安心住着。”
纪清芜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随风送入挽竹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好生伺候着，该浮上水面的鱼儿，自己会冒泡，该知道的真相，捂也捂不严实。”
